第十三章愈傷之泉
司徒文沒有死在十一歲,當她閉著眼怨恨高歌明時,卻只聽見刷的一聲和眾人長吁一口氣的贊嘆聲。她睜眼,之間自己頭發散亂了,高歌明則已經站立在一邊。高歌明沒有要殺她,她只是割下了司徒文的一束頭發,平息了幽冥劍的怒氣。
此時幽冥劍不再失控,乖乖地被高歌明握在手中。高歌明忘了傷口,撫摸劍身,驚嘆不已,頗有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司徒平忙走過去,牽住司徒文道:“快謝謝你高姐姐的救命之恩?!?/p>
司徒文行了一禮,道:“多謝高姐姐?!?/p>
高歌明咧嘴一笑,道:“不必謝我,若不是司徒郡守要帶我來看劍,小郡主也不會有危險。我勉強算無功無過罷了?!?/p>
司徒平嘆道:“如今幽冥劍算是有主了。高世侄,你的手傷怎么樣?”
高歌明笑道:“無妨,一會到你們家的溫雪泉里一泡便是?!?/p>
司徒平道:“所幸無事,文兒,你該好好帶高姐姐去溫雪泉療傷,以報答她的救命之恩——高世侄,這幽冥劍雖好,劍鞘卻丟失了,改日我便叫人給你做了劍鞘送來。”
高歌明剛想點頭,卻聽見司徒文說道:“爹爹,我想親自監督工匠為高姐姐做個劍鞘謝恩,可以嗎?”
司徒平看向高歌明,高歌明笑著贊同。司徒平便道:“也好,你也該學著如何監察屬下了。便從這一件事做起吧?!?/p>
從那日起,司徒文就對高歌明產生了一種敬佩感激中又微微含有嫉妒的情緒。她常常跟著這個姐姐去溫雪泉,看著她療傷、吐納、練功,看著她舞動自己無法觸碰的幽冥劍,看著她的傷疤在溫雪泉的修復下一點點褪去,看著她蒼白的臉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閃爍著時而喜悅時而悲傷的光芒。
裘任全對她說高歌明的性情真誠,她司徒文會不知道嗎?她記得高歌明接過劍鞘時的喜悅,記得高歌明給她講世事不公時的憤慨,記得高歌明帶自己逃學去冥山摘雪蓮的狡黠。
只是事情有這么簡單嗎?如果世事順遂,她自然希望和親人朋友一輩子和和睦睦,永遠不要有半分欺瞞,可是事情有這么簡單嗎?
這世上自有人開始便有斗爭,沒有人知道權力誕生自何處,但權力確實已經成了主宰世事的紐帶。要改變些什么,就會有犧牲。
司徒文自從十六歲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父親在一次晚宴中被下毒刺殺,昏迷至今,靈帝那邊為了攪亂西郡,故意遲遲不讓她繼位。
叔叔們虎視眈眈,皇宮和圣山不斷施壓,弟弟無能,西郡的人民依舊水深火熱。
司徒文一個人面對這些,她不是沒有試過和高歌明交流,只是那個人依舊封鎖著心。司徒文漸漸明白,這位大姐姐有她自己的過往,即使她們相處多年了,她依舊不可能是自己的至親,想也別想。
高歌明很盡職地用幽冥劍掃清各方障礙,她用那把劍為司徒文擋住了不少妄圖謀篡的人,可她做的也就止于此。于私她不會為了司徒平向穆怡瑯妥協,于公她不敢輕易動用天狗丹。她望著你笑著,可思想和你始終不同,眼中也和你思念不同的過往、向往不同的未來。
司徒文自從十六歲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她幾乎要瘋了,她只想繼承父親的遺志,實現自己的愿景。她只是希望百姓安居樂業,親人平安,可每天一睜眼,沒有一件事成真。
當她看到高歌明在西郡會堂之上不顧大局,只因為他人說了幾句刺痛她的話便拔劍而起時;當她聽聞高歌明當年在明知道后果還三番幾次自殺時,她徹底絕望了。同時也覺得內心深處某個地方得到了解脫。
高歌明幼稚極了,即使她武藝高、閱歷豐富,她就是那么天真,不懂規則,不顧后果。她需要被自己,被有能力懂得大勢的人管束,以盡到她高歌明本該盡到的責任。她應該用天狗丹,不管有多危險,這是每一個在位的人應盡的。
司徒文這么對自己說,也這么對裘任全寫。她的眼淚已經干了,她封好信,寄了出去。
高歌明醒的第二天江上的天氣極好,船只也行駛的很順。高歌明已經能半起身,看些書卷了。
裘任全放心不下,時不時在她的艙房中探望。
這天高歌明看書看得目眩,放下書卷抬頭,只見房中透來絲絲如金縷般的陽光,煞是好看。裘任全就坐在那束陽光下看書,皮膚顯出米白色。他修眉微蹙,眼眸明亮,嘴角含笑,真是金質玉像。
高歌明看得恍惚,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時的故人往事,出了神。
這時,半掩的艙門開了,一個嬌小的身影走了進來。那是一個白凈的長相甜美的小姑娘,同秋蘿一般的年紀,卻不似秋蘿一般倨傲刁蠻,她臉上掛著柔柔的笑。
高歌明一驚,不知如何。
裘任全忙站起,道:“沈姑娘來了。”接著他走過來低聲對高歌明道:“是船娘,你昏迷時是她在幫你換的貼身衣物,藥也是她買的?!?/p>
高歌明點點頭,但依舊帶著疑惑似的打量著那女孩。
“這位姐姐醒了,我想裘大哥藥該用完了,想送來。”那姑娘開口,聲音柔糯。
高歌明心中更驚,只覺這聲音無比熟悉,便也顧不得禮貌,就問:“小妹妹,你叫什么?”
那船娘略微一愣,笑意卻是不減,她笑答:“小妹名喚沈明香,今年十七歲?!?/p>
裘任全有些奇怪地看了高歌明一眼,高歌明輕輕哦了一聲,神情有些失望。但她很快笑起來,道:“多謝沈妹妹這幾日的照料?!?/p>
沈明香抿嘴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她道:“哪里,小妹不過是給裘大哥打打下手,姐姐該謝裘大哥才是。”
高歌明笑向裘任全道:“任全兄,大恩不言謝?!濒萌稳銖娢⑿σ幌?,不語。
沈明香望望二人,道:“船上雜務多哩,我先去忙了,姐姐既然醒了,想來自己也能給傷口上藥了,千萬別忘了就好。”說著告辭離開。
高歌明目送沈明香離開,開口道:“有時想想自己還真是私心頗重,其實我自己明白,比起像救濟蒼生那樣的大事,我更希望的是往事可追?!?/p>
裘任全坐下,道:“人人都會有私心的,高姑娘無需自責?!?/p>
高歌明搖搖頭,黯然道:“我知道我自己,一時好一時壞,說不準什么時候,真的會做出什么錯事來。因為比起那些無力的對錯,值得追思與期許的東西給我帶來的情緒更烈?!?/p>
裘任全安慰道:“只是因為你前些日子沒能救出那些母親,才會如此菲薄自己罷了。”
“不?!备吒杳鞯?,“一直如此。不論成敗,我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之所以加入無發會,不是因為自己有多崇高,只是為了一宗宗往事不得不去。那些人和事,帶給我無盡的美好與期盼。為了這些東西,我知道那些崇高而反叛的愿景是對的,知道自己的沖動是應當克制的。而我自己,卻是永遠有那一面丑惡的。”
裘任全沉默了,他問:“那些美好和期盼,對于你來說,是什么?你能一直相信那些不是虛幻嗎?”
“能。”高歌明嘴角不自覺地浮起微笑,她道,“我從前和父母住在古森之境,那的人不論發色,雖然也會爭執,但大家互相體諒、摩擦又和解,只覺得一切都是充實的,有情意的。之后離開,哪怕是被穆怡瑯折磨欺瞞,也仍有不少人用那一面情意對著我。所以我明白,那一切可以期盼。”
裘任全點點頭,想到自己的夢境,忽然覺得從前對自己的懷疑是可笑而卑鄙的,他被高歌明的話觸動了,覺得一切都是可以相信的。
自己的幻夢絕對不是毫無理由的,古森之境證明了人們的美好值得期盼,幻夢也用幻夢證明著這一切。
高歌明嘆了口氣,道:“古森之境是我的故鄉,是我的家,但我其實不只有一個家。在圣山我也有一個家。只是我,拖累了家人。”
她抬頭,腦海中浮現沈明香的音容笑貌,多像那個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