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煙火
“任全兄,你好了沒?”高歌明帶著白紗覆面的嬰役站在門前,問道。
裘任全小心收好匕首、書籍和銀兩,道:“這就好了。”
高歌明倚著門,搖頭笑道:“別的也就罷了,你帶書干什么?”
裘任全低頭淺笑,道:“萬一有事呢?我把師父先前教我而我尚未貫通的心法記下了,以備不時之需。”
高歌明無奈,嘆口氣道:“那你快點,我可不想被明香妹妹看到,否則就沒意外之喜了。”
裘任全點頭,走出來道:“那我們走吧。”
高歌明見他身姿挺立,容顏俊美,一身廣袖黑衣,肅然中帶著幾分瀟灑,不由得愣了一愣。隨即笑道:“真可惜。。。”
“可惜什么?”裘任全不解,抬頭問道。
“沒什么。”高歌明臉上一紅,隨即笑道,“我還要給這玩意兒買個面具,免得每次帶它出去都要非好半天勁給它裹臉。”說著用胳膊捅一下嬰役,嬰役也不惱,只晃了一下,道:“可惜。。。”
高歌明一驚,忙上前推它道:“不準說話,你三天三夜都不準說話。”嬰役認主,于是乖乖緘口。
裘任全雖好奇高歌明的舉動,但見她面潔如月,巧笑嫣然,便也一笑而過,不再追究。
二人當下悄然下船,去往渡口商市。
藏月山幽寂,一旁的南渡口卻是好一番繁華。因為四面通水,又接近淤城水域,商賈游人,絡繹不絕。到得傍晚時分,猶有行人往來熙攘,夜市中花燈璀璨,吆喝聲此起彼伏。
高歌明本是愛玩鬧的性子,今日到此,不免興奮異常。她東奔西竄,左手糖畫右手花燈地亂逛,幸虧裘任全腿長步子大,才沒跟丟。嬰役卻也厲害,不緊不慢地總能和高歌明同步。
裘任全見高歌明沒個方向,忍不住問道:“高姑娘,你不是要買面具賠罪嗎?怎么卻買了這樣一堆不相干的?”
高歌明嘻嘻一笑,踮腳附他耳邊道:“你怕我銀子不夠嗎?無妨,我可是打家劫舍的女魔頭,少不了問別人坑門拐騙的。任全兄有什么看中的,也盡管開口,我請客。”
裘任全輕輕嘆了口氣,道:“請客倒。。。”
話未完,只聽“啾”的一聲,一束煙花在空中綻放,接著四處響起一片鳳鳥飛天般的鳴叫,砰砰砰地在空中炸出一片絢爛的火樹銀花。
路人們紛紛駐足仰頭,高歌明鼓掌叫好,裘任全也忍不住抬頭微笑。這時,各攤販像變戲法似的從自己的貨柜中拿出各式面具——娉娉嬈嬈的媚美人,紅舌綠眼的夜叉,面目猙獰的共工、苦相多于恐怖的無常。。。
“原來如此,難怪剛剛找不到,原來是要這時候才拿出來。”高歌明喜笑顏開,快步走去挑選面具,裘任全忙攜嬰役也跟了上去。
“老板——你這面具怎么賣呀?”高歌明撿起一個夜叉比劃在臉上問道。她的兩只眼睛在面具的兩個洞里朝裘任全彎了彎。
“五文錢三個,十文錢九個。”老板是個微胖的中年銀發(fā)男子,笑得很和善。
“劃算。”高歌明放下面具,笑道,“是吧,任全兄?”
裘任全并不知道市價,也對這些玩意沒什么感覺,只在一邊淡淡地笑著。
“你買嗎?”高歌明瞪著眼問他。
“隨便。”裘任全抬頭望一眼煙火,道。
“小相公,你不喜歡,買給你心上人呀。”那老板遞出面具,嘴朝高歌明一呶,笑道,“都是我自己畫的,好看得很。”
高歌明和裘任全都有些臉紅,高歌明臉皮更厚,很快恢復笑意,道:“老頭兒,別瞎說,我是他阿姊。”
老板看看裘任全,又看看高歌明,笑道:“我不信,你生得——”
“我生得沒有他俊。”高歌明笑道,“老板不會說話,我要走了。”說著作勢轉身。
“沒——是兩般俊俏。”老板將面具遞至高歌明手中,哈哈大笑道。
高歌明也笑得開心,她翻看面具,越看越愛,索性一口氣全買了下來。她興奮已極,當場挑選了兩片一模一樣的白色面具給自己和嬰役戴上,還問裘任全人不認得出自己和嬰役了。
裘任全見那面具只畫了嘴,挖了彎彎的兩個小洞,呆呆的有趣,也就欣然微笑。高歌明得意忘形,抄起一個面具,往裘任全臉上一套。裘任全也不惱,扶著面具戴好了。
夜風微涼,穿過街市,送來人間煙火的味道。裘任全停下腳步,神色有些哀傷。
“怎么了,任全兄?”高歌明用手在他面前一晃。
裘任全回過神來,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攤,道:“有人在賣蛐蛐。”
高歌明愣了愣,抬眸問他:“你很喜歡蛐蛐嗎?”
裘任全垂眸一笑,道:“倒也不是。只是看到這蛐蛐就像想起什么了似的,可又總差一點,就像做夢時的清晰,一醒來就模糊了。說來也奇怪,我雖然小時候住在鄉(xiāng)野間,但一向不大愛出門,又怎么會對蛐蛐這樣。。。熟悉。”
正說間,只見一個買蛐蛐的小孩手不穩(wěn),把竹籠里的蛐蛐放了出來。蛐蛐立時躥在街上,一個胖胖的男孩興奮地大叫著要踩,那掉蛐蛐的孩子也是聲嘶力竭地說不要,幾乎要哭了出來。旁邊的大人們只覺得好笑,嘰嘰呱呱地勸說著。
高歌明二話不說,運起微弱的靈力,就向蛐蛐跑去。裘任全于靈力運用之術尚且生疏,不敢在人多處亂使,一時間只見高歌明三下兩下淹沒在人群里,嬰役也隨之而去,自己卻毫無辦法。
煙花飛天的聲音還在持續(xù),裘任全心里著急,只嘆高歌明小孩心性,靈力未復便亂闖,著實叫人擔心。
他追行在長長的街市上,耳畔是各路行人商販制造出的雜音,有叫罵、爭吵,也有調笑、溫言。混雜著那由蛐蛐引發(fā)的關于往日的模糊不清的幻覺,裘任全忽然感到一陣異常深刻的空虛與孤寂。
他不是奔行在一條街市中,而是跑在無休無止的紅塵故事里,眾生皆是喧嘩而孤立的。
他厭倦又渴望著一切,一切人的喜怒哀樂。他們所爭所欲什么?他們溫言軟語后的真心?他想知道這一切,仿佛只有知道了這一切,他心中那個巨大的空洞才能被補全。
幾乎是不受抑制的,他胸中響起了“通情”心法的咒語,那心法如綿綿江潮般沖撞著他的心臟。
裘任全停下了步子,努力克制自己不觸碰他人產(chǎn)生共情,以防靈氣失控傷人。這艱難的克制使他痛苦地扭曲了眉眼。
然后在掙扎中,一只溫軟的小手拉住了他,緊緊地握著他。他們靈氣相通,像風一樣快速地穿過人群,繼而穿過平地、曠野。
裘任全認得那只手,那只執(zhí)劍殺敵的手,那只溫柔撫慰的手。
共情中,他看到了那手的主人的許多。她今日的未完之言——可惜你忘了我,我便再不能如從前那樣親近你。他看到七歲的她懵懵懂懂地被抱離父母身邊,一滴淚水也沒落,小小的心卻被撕成了碎布。童年時無憂無慮的森林,木屋,少年時恣意飛崖走壁的意氣風發(fā)。那些令人困倦的規(guī)則,那些一個又一個的災難——背叛、別離、排擠。然后他看到了自己,被藏得極深的自己。
相識、相爭、相知。溫柔、快樂、痛苦。那夢中的少女轉過頭,少年的高歌明面色蒼白,一臉疤痕。
“喝了吧。”她說,“以后自然會相見的。”
一滴淚,他找回來了。
裘任全被高歌明拽著御風而行,一直到藏月山半山處的一處曠地。煙火在遠處閃了又滅,喧囂再也管不著高山上的繁星。嬰役就呆呆地站在遠處沉默。
高歌明抽回手,拉下那張白色面具,露出那張清秀的倔強的臉。高歌明帶著天真快意的微笑,抬手摘下裘任全的面具——只見面具下那俊美的臉上,有星星在墨色的眼中破碎,墜落成了淚。
高歌明的笑意如春水里的漣漪,蕩了一下就消失了,她愣在當?shù)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