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爾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兒。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裹著她,耳邊隱隱約約能聽見呼嘯而過的風聲,涼嗖嗖的風針刺似地扎在她裸露衣服外的手腕與臉頰。
封閉的黑暗讓她絕望,她最后的記憶停留在了私塾散學,那一個富貴的中年男人以及鼻間回蕩的美妙香氣,之后發生的事她全然不記得了,感覺就好像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
“趙西洲,你慢點!”
燕唯卿的抱怨在夜幕籠罩下貫穿長林,鳥雀啼飛,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成日站在柜臺后擺弄算盤的家伙能走那么快,感覺給他一陣風就能御著風飛起來似的。
小胖子早已不見了蹤影,落在后面,縮小成了一個小點,正氣喘吁吁地蹣跚。
時間一點一滴地逝去,唐詩爾逐漸冷靜,她的手在四處摸索,似乎有些了解了自己所處的這一方空間,應當是個四四方方的容器,有棱有角,大概能容她一人的大小,而且像是懸在了空中,每當她一動,這個容器就會輕微地晃動。
在她的四肢處應該開了幾個細小的孔洞,那將她劫來的人可能不愿意讓她在這憋死。
“這是什么?”燕唯卿喘著粗氣。
趙西洲手里攥著根斷裂的麻繩,麻繩的末端有燒焦的痕跡,他若有所思,仰頭看了看樹梢,又環顧四周,選定了一個方向,眉眼微凝,又邁開了腳步。
第一根,第二根…趙西洲像開了天眼似的一連尋到了七根麻繩,每根麻繩間都相互連接,在發現第七根時,麻繩正緩緩地燃燒,火焰即將擴散到下一根麻繩上。
燕唯卿看得摸不清頭腦,但也清楚其中厲害,沒有誰會花那么大的功夫去做無用功,這必有陰謀。
黑暗中傳來清脆的細聲,像是某個利器扎在木板上的聲音,唐詩爾打算自救,她費勁千辛萬苦從發髻上取下發釵,摸索到手腕處的孔洞,便一下下地往下扎去,試圖將這個孔洞擴大。
這也不曉得是哪類木頭做的,她這枚釵子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尖利的很,她小時候頑皮拿著這釵子去扎各種木頭,未逢敵手,誰曉得今日卻和這木頭杠上了。
雖然看不到,但唐詩爾也能想象釵子在木板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印子,這是木頭還是石頭啊,這么結實?她銀牙輕咬,光潔的額頭上布滿細汗,覺得手臂馬上就要脫力。
忽地,她驚叫起來,在剛才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瞬間下降了十幾丈,心差點就要從胸膛中跳了出來,腹中涌上酸澀的滋味在喉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這壓根就不是容器,這是一口棺材!
一口懸在高空的棺材。
天曉得下面是奔騰大江還是無底的深淵,但她敢肯定的是,只要她掉下去定會摔得粉身碎骨,她剛冷靜下來的心又止不住地狂跳,發自靈魂的恐懼戰勝了理智,她終是忍不住早就積蓄在眼中的淚水,一行行清淚流向兩頰,她卻不敢哭得太厲害,唯恐動作一激烈這口棺材再往下跌。
朦朧間,她似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以往讓她厭煩,此時卻成了救命的天籟,她吊著嗓子大叫起來,一出口又被自己的聲音嚇著了,這干啞的好像鎮里頭干癟老太婆的聲音竟是她發出的?
“詩爾!詩爾!”
燕唯卿的呼喊聲在山林中回蕩,他跟著趙西洲一路尋來,順著那根未燃盡的麻繩逐步推演,一根接著一根,最終到了這處懸崖上,懸崖很高,遠遠看去就好似天狗銜著月亮,冷冷的夜風刮過,不知來源的鳥獸聲順著風吹來。
懸崖上一望無際,零星的雜草長在石縫中顯得格外頑強,月光水墨畫似的潑灑在青灰色的崖面,燕唯卿想,這像極了裘老頭說的高手決戰之地,在至高至明之地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一條麻繩直貫崖面,鋪在石塊與草葉間宛如一條長蛇,一頭牢牢地拴在枯樹上,同之前的所有麻繩相連接,一頭延伸至懸崖的盡頭,消失不見。
這條麻繩同之前的麻繩有些不同,既粗且壯,聯結的枯樹也是近數十棵樹木中最結實的一棵,饒是如此,枯樹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懸崖的方向彎折,已經成了俯首彎腰的態勢。
二人快步走到了懸崖邊,探出頭向下遠望,麻繩的末端系著一口棺材,分辨不出是木質還是石質,烏黑顏色,幾乎要徹底融入黑暗。
在懸崖下數十丈處,延伸出另一根麻繩,末端隱在棺材的底部,另一端限于二人所在位置,看不到具體樣狀。
低低的而又凄厲的尖叫聲從那口黑棺中傳出,仿佛烏鵲嘶啼,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瘆人。
燕唯卿聽出了那是唐詩爾的聲音,雖然嘶啞干裂了不少,但他還是能夠辨別。這個聲音即便化成了灰灑在他的耳朵里,他也能毫不猶豫地確認,自小而大長成十數載,午夜夢回千余次,簡直是銘刻入了血液。
“詩爾!是我,唯卿!”燕唯卿大聲道,他往前走了幾步,低下身攥起麻繩想將黑棺拉上來,剛走幾步,就看見碎石簌簌而下,有些擊打在黑棺表面,將其擊下五六寸,嚇得燕唯卿暴退,臉色煞白,既是心有余悸,又擔憂因為自己的魯莽害得詩爾命喪此地。
“別動!”趙西洲制止了燕唯卿的動作,一臉嚴肅地看著那根黑棺底部的麻繩,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崖邊,盡可能地探出頭去,試圖看清麻繩另一端。
他總覺得這根麻繩有蹊蹺。
與此同時。
王三甲走入茶樓,李老頭已經十分清醒地坐在桌邊,渾然不見之前醺然欲睡的模樣,像是知道會有人造訪一般。
“王先生深夜到訪所為何事?”李老頭先發制人。
王三甲搬了一張長椅在李老頭對座坐下,自顧自地提起酒壺斟滿,抿了一口,雙頰瞬間變得酡紅,“這酒還真是夠烈,掌柜的從哪兒來的,我也好去打上幾斤。”
“先生從來沒有去過鎮中酒樓嗎?”李老頭挑了挑眉,“一斗十兩。”
“我一月奉金才幾錢。”王三甲又抿了口酒,苦笑著搖了搖頭,“哪比得上掌柜闊綽,日進斗金。”
“以先生的學識,若是在天子腳下教書,可不僅僅這些奉金,別說這一壺酒,便連一座酒樓都綽綽有余。”
“上京易出不易進,那幾位時刻盯著我,只要我跨出這清涼鎮一步,成千上百的私兵就會涌出京城,我可不愿讓這個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毀在他們手里。”
“那三斤茶葉還不夠?”李老頭不經意地說道。
王三甲攥著酒杯的手頓了頓,失笑道:“不夠,遠遠不夠!”
“先生所圖什么?”
“為天子師,繼往圣絕學,立萬世太平,還這亂世兇年以清凈,還這江河湖海以自由,要北原以北,無人敢犯我大宋,要天南以南,無人敢擄大宋子民,要這天下,皆是我大宋之疆土!”王三甲坐直了身子,肅然道。
所幸此時的茶樓除了他與李老頭外再無外人,否則這番話傳出去必會引起軒然大波,區區一個被貶謫的昔日狀元,竟敢放言要教授天子如何治國安邦,怕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李老頭也被這話中的宏圖所驚到,陷入長久的沉默,良久才悠悠地吐出一句話,“先生這是要為天子師,還是為天子?”
王三甲笑了,看著李老頭,一臉認真道:“有掌柜的在,晚輩如何稱帝?”
“宋家的錦鯉想跳龍門?先生可有把握?”李老頭沒有理會他話中的意有所指,轉過話鋒。
“千鯉必有一龍,千龍必有一帝,晚輩所為,不過是拉低龍門,讓這天下人都得以望及門后風光,至于其余之事便不是晚輩所能料及的了。”王三甲屈指在木桌上敲了敲,身子向前微傾。
“你何時知道的?十八年前?”李老頭忽然又轉過話鋒。
十八年前正是王三甲初來清涼鎮擔任私塾先生的時間。
王三甲摸了摸下巴,說:“那塊玉佩,晚輩曾經有幸見過一回。”
李老頭眼中閃過思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場間陷入沉默。
良久,李老頭才抬起頭看著王三甲,說:“趙克己,司空經天,元七意,南山牧野,這四人你如何看?”
“沒有左相?”王三甲挑了挑眉毛。
“我以為先生并非睚眥必報之人。”
“初來清涼鎮時晚輩的確滿腹憤懣,但如今想來卻成了過眼云煙,晚輩只是覺得左相之能未嘗不能與前輩所說四人相比肩。”
“既然如此,那就請先生一一與老夫說說。”
聽到這句話,王三甲詫異地看了一眼這個天下間最享有盛譽的絕世武夫,想著這也許就是從龍前最后的考較,于是清了清嗓子,將十八年來一直想說而未說的話傾吐而出。
“前輩之言,晚輩謹從。”
“這五位可以說都是治世的能人,不過一者囿于心力,一者又隅于位置,就好比垂垂老矣的病翁、束手而立的劍客,不得已之下而各施手段。”
“譬如右相趙克己,工于謀國而不足,拙于謀身而有余,有勵精圖治、經邦濟世的志向而缺乏施展宏圖的原野,在大宋搖搖欲墜的大勢之下,他能夠穩固江山二十多年已經是一樁奇事,不過距離開萬世太平還是差了些。”
“左相則恰恰與之相反,精于謀身而拙于謀國,相較右相而言,功業委實少了些,卻能步步青云,實在是古來少見,當年司空經天與趙克己爭奪右相失敗,沮喪失意而辭官北游,其中未嘗不有此人的功勞。”
“至于曾因右相之爭而鬧得朝野云動的司空經天,晚輩一直認為他要遠勝于趙克己,非才能之殊,實則是一人拖家帶口,一人踽踽獨行。”
“元七意、南山牧野這二人,晚輩實在難以評判,元七意是白鹿書院出身,白鹿書院歷經三朝而不崩,已為大宋朝堂輸送了近百位肱骨之臣,元七意作為其中翹楚,又受教于趙克己門下,前途堪稱無量,而南山牧野本是西域而來的放牛娃,一路行來,既讀過萬卷書,也行過萬里路,于人于世于天下之感識,天下比肩者寥寥。這兩人,就好比云中鶴泥中蓮,孰勝孰負尚未可知,不過聽聞南山牧野已枯坐了二十年,待他將這半生所得融會貫通,到時晚輩或許有新的定論。”
“那先生你呢?”李老頭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一雙眼睛似瞇未瞇,呢喃似的詰問從齒縫間流出。
“我?”王三甲愣了愣,心知到了考較最關鍵的時候,眼眸比之前更亮了幾分,加上酒意的影響,整個人顯得振奮,“天下謀士分三六九等,晚輩不才,當為上上之等。”
“若真是如此,先生又為何會深陷清涼鎮十八載?”
李老頭的話一下子讓王三甲陷入赧然,但他的接下來一句話又讓王三甲激動的好像一個得到心上人賞識的少年。
“那小子現在在銜月崖,唐牧遙的閨女也在那兒,聽趙西洲那小子說,你除了四書五經王霸義利,還擅長一些奇門異術,要是能把他們三個完完整整地帶回來,那件事我就答應你。”
“前輩所言當真?”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應該知道我說的話從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