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均散后,傅青宓像被抽干了力氣般體力不支,昏將過去。
沈芝這才恍然大悟,方才神采奕奕、精神飽滿的傅青宓,不過是硬撐的強弩之末,能撐至應付完老太君,已是極限。
沈芝忙差碧雪喚安康去請郎中,又將玉香叫到自己跟前,有些話想問問她。
看太君來勢洶洶,必是得了些消息,又不完全知曉,所以差人問了守衛,得知自己騙了她。
于是帶人前來海棠院,一來為了震懾自己,表明她老人家人老心思還未老,一切精明著呢;二來是真的來瞧瞧她的孫兒身體是否有恙。
若不是傅青宓主動出來,她勢是要進屋一探詳情的。不得不說傅青宓考慮事情之周到。
可她昨晚就下令府中下人不得將傅青宓落了水的事透露出去,否則杖責二十趕出相國府。
到底是誰有膽去老太君面前亂嚼舌根?除了常去請安的余氏,就只剩下她的貼身丫鬟玉香。
按余氏的性格,不動聲色提醒老太君,并不難,她也完全有這個想法,畢竟自己將她送過來給傅青宓的補湯一滴不剩全倒了。
而玉香,如果她記得沒錯,這丫頭從前是在傅青宓手底下伺候的,自成婚后被差使到自己身邊。然長相那般周正的丫鬟,只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委實有些大材小用。
想來她最初應是作通房丫鬟,為而后納為側室做準備的。只可惜傅青宓嚴于律己,向來不是酒色之徒,況且心中又有姐姐沈璃,顯然不可能主動收個側室。
那么她就只有從家里長輩著手,老太君無疑是傅府最有話語權之人。照傅青宓那孝順勁兒,得老太君首肯的人他自是不會說半個不字。
再,傅府剛來了新婦,不是德行不端、惹惱長輩的,斷斷不會不顧她的面子而納側室。
許是自己擋了她的道兒,所以先前差了她去老太君處回話,也極有可能多說些不該說的話。
玉香垂著頭,神色間全無慌張之色。
“二奶奶,您喚婢子前來可是有要緊事交代?”
沈芝笑笑,撿了句不痛不癢的話問:“玉香啊,你伺候我,有些日頭了吧?”
玉香不知所以,老老實實答道:“回二奶奶,再過幾日便有一月了。”
“嗯。我這人呀,向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也聽京里人說了,我本就是個自私自利之人。”說著,沈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水從杯里晃了不少出來。
“你可有背著我在老太君面前說了什么?”
玉香驚恐萬狀,連連磕頭,哭著道:“二奶奶明鑒,婢子哪敢,婢子對二奶奶的忠心,日月可鑒。”
沈芝抿唇不語,上上下下觀察了一遍玉香,見著她淚濕羅裳,表情驚懼悲戚,不像有假。
想到自己許是懷疑錯了人,遂伸手扶起她,安撫道:“玉香,你也知,相國府人多嘴雜,我尋思著老太君身處深院,諸事不問,沒個人給她透些話,她也不會親自來海棠院查看。就想著,是不是誰去嚼了什么舌根,一時沒了頭緒,你勿怪啊。”
玉香抬手擦擦眼角,哽咽著說:“婢子既是到了二奶奶身前,生是二奶奶的人,死是二奶奶的鬼。無論如何,斷不會做對不起二奶奶之事。”
“如此,我便也不會虧待于你。先下去吧。”
沈芝目送玉香出去,在房中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傅業夫婦真是禍心不改,看來是二人太閑了些,且讓她給他們找點事做。
忽想起賬房三日前送來的桑園賬本還擱在案臺上,是了,她還沒來得及查看。先前聽王伯說,桑園的管理、買賣收支賬本一直以來皆是余氏一手操辦。
看來她得從此處找找,說不準能找出些異常之處。
玉香這方才出了門,從袖中伸出右手,手心里四個深紅的指甲印,顯得觸目驚心。
只見她腿還有些顫抖,嘴角卻留著半分冷笑。
郎中到了相國府,望聞問切診治后,捋了捋胡子,搖頭晃腦道:“夫人,這位郎君可是落水染了風寒?”
沈芝點頭,“如老先生所言。”
“那就怪了,按理染了風寒不會出現這等情況。罷了,也許是老朽醫術不精,瞧不出病癥。夫人另請高明。”
那郎中丟下話,診金也不要,背著醫箱倉皇離去。
……
此次昏睡,傅青宓睡了整整兩天,為了方便照看他,沈芝在里屋安了張床。
雖說兩人是夫妻,但相互之間并沒有什么感情,宿在一張榻上到底不大合適。沈芝如是想。
用過中飯后,沈芝伏在案前,聚精會神看著桑園的賬本,頭疼得直皺眉。她還真就不是做這塊的料,不知是她看得不夠仔細,還是桑園的賬本本就沒什么大問題,遲遲沒有找出異樣。
但正因為如此,沈芝直覺告訴她里面大有文章。桑園幾年多來,全無虧損,盡是盈余,太反常了。
“我睡了多久?”
傅青宓突然出聲,打斷了沈芝的思緒。
沈芝放下賬本,移步至榻前,終于露出了笑容:“夫君可算醒了,都睡了兩天了。”
“唔,是有些久了。”
“妾身這就差人送些吃的過來?”
“嗯。”
傅青宓用完飯,又喝了藥,覺著身體恢復了許多,便不肯在榻上歇著。這一覺,他陸陸續續做了好些夢,心里越發憂心還在水深火熱中的南方諸城百姓。
也不知圣上是否已經差了官員調查款銀的去向。
“南方水患近來~”
沈芝聞言,急急接過話,勉強笑了笑:“夫君無需擔憂,夫君如今尚在禁罰之中呢。”
“看來是沒甚進展。我這便給殿下寫信,回頭差人送過去吧。”
沈芝知道攔不住他,猶在病中,還這般為民的,也只有他這傻子了。她可是聽說了,圣上震怒之時,朝堂之上竟無一人站出來為他說話。
遂一臉恨鐵不成鋼樣:“寫吧寫吧。”
少頃,傅青宓便寫好了信。
一掃眼,看到案上放了本桑園的賬本,很是驚詫。
“桑園素來不是由嬸娘代管的么?你怎么有興趣了?”
沈芝想著,反正他遲早該知道那兩人的真實面目,不如就從現在開始一點點知道吧,省得到時候一下子接受不了。
“是呀。妾身日后習得了管家的技能,即可接管過來。嬸娘年紀也大了,一直管著勞心勞力,實是不太妥帖的。”
“嗯,你說的有理。”
“只是,妾身來來回回看了幾遍,覺著賬本做的甚是完美,毫無瑕疵,有些不對勁,又瞧不出來。”
話落,傅青宓擰眉,抬手拿過賬本,翻了幾處瞧過以后,抿起唇嚴肅道:“賬本有問題。咳咳……”
沈芝一聽高興壞了,面上故作驚訝的姿態。一邊送杯茶到傅青宓手邊,一邊湊上去瞧:“哪里?夫君快些指給妾身看看?”到底是哪幾處出了問題,她看了那么久都沒看出來。
傅青宓戳了戳面前擋住視線的腦袋,無奈地揚起個淡笑,而后又裝得無比正經繃著臉道:“賬本全教你擋,我都瞧不見了。”
沈芝訕訕退開些:“妾身~”一時找不到話解釋,總不能直截了當告知他,她得意過頭了吧?
“你瞧大前年的記錄。”傅青宓指著賬本的記錄,高深莫測道:“你可還記得,那一年天氣特別熱?”
沈芝未明:“熱怎么了?”
“養蠶忌諱天氣,過熱了蠶易病,過濕了亦不妥。”傅青宓停了片刻,盯著托腮認真望著他的沈芝,她眼里沾著瑩瑩水光如嵌進了星辰,誘人得緊。
頓覺口干舌燥,往嘴里胡亂灌了兩杯水,方才安定下來。
“我知曉了。”
她似乎常在欣喜之時自稱我,而不是妾身。每次聽她自稱妾身總有說不出的怪異,明明嘴里說的是妾身,言語表情里卻絲毫感受不到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敬仰愛慕之意。傅青宓想著,也沒過分糾結。
“大前年天氣不僅炎熱,梅雨季節比往年長了不少。如此濕熱時節,存活的幼蠶便少了許多。足以證明賬本之上的盈余有誤。”
是啊,幼蠶少了,桑園桑葉不就吃不完?且蠶吐的絲必定也少了。那自然收成就差了,怎么還會有盈余?指不準只夠下人們的例銀。沈芝暗自摩拳擦掌。
“夫君,嬸娘手底下的賬本,怎會出錯呢?”
傅青宓眼神微轉,難測情緒,他心底自然是不信自己嬸娘會造假賬。思量了許久才說:“許是遭了下面的人蒙騙了吧。”
沈芝當即氣得沒將賬本甩他臉上,回頭想想,也是。傅業夫婦二人一直以來慈祥和善示人,對待下人也不苛刻。不僅如此,對待傅青宓這個乖侄兒更是“疼愛”!
上一世,傅業夫婦二人是如何取得傅青宓信任的?沈芝想了想,似乎就是從傅業大義獻身開始。
假如她現在告訴傅青宓,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他定是不信,說不準還會懷疑自己居心不良,離間他們關系。
不如由桑園賬本開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逐漸懷疑那兩夫婦?
“夫君,這些日子我與嬸娘接觸以來,發現其精明能干,并不覺得嬸娘是容易遭人蒙騙之人哦。”
傅青宓側目,“哦?”一聲愿聞其詳。
“桑園乃是相國府收入的一大來源之一,流通銀錢數目向來也是比較大。妾身的意思,倘使有人有心挪用,復又將收成好的年分盈余的分攤至每年賬上,怕是看不出來的。妾身這樣解釋,賬目上出錯的地方也就成為了合理。那么,府里誰最有可能改動賬本呢?負責管理桑園的余掌柜?不,妾身以為不是他,余掌柜膽小怕事,斷不會行下這等事~”
“好了。”傅青宓此時已是滿臉慍怒,不耐煩打斷了沈芝的話。
“你是不知八年前,三叔為救我失了雙腿,如今乃至余生,都將與輪椅為伍。”
關于傅業在那一場賽馬上,救下自己一事,傅青宓至今思之,心內猶有隱痛。
“妾身知道。但~”
傅青宓擺手阻斷了沈芝,緩緩道:“爾非我,不知吾之痛。”
沈芝咬咬牙,讓傅青宓懷疑那二人比她想象中棘手。我是不是你,但你心中自責之痛我卻是可以理解的!
“妾身懷疑嬸娘余氏,她完全能做這樣的事。他們二人依附相國府而活,擔心哪天這棵大樹倒了失去依靠是自然,平日里必定是要給自己留些后路的~”
“沈芝!”傅青宓怒紅著臉,不耐煩地轉過身。這大約是他第一次這般生氣發火了。
沈芝滿腹真心喂了驢肺,傅青宓這廝竟朝她發火,實在可氣,衣不解帶照顧了那么多天的人,轉臉連名帶姓叫自己。
不信就不信,她“哼”了聲一把奪過案上送與太子的信,快步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