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五年春，三月初三上巳節

雀靈五更天就起來收拾東西，給婆婆把飯做好，然后換了一件藕荷色長裙，仔細整理了一下發髻，又撲打了幾下衣服上了褶皺，眼神炯炯的對朱嬴說：“咱們上路吧！”

朱嬴笑了笑：“讓你這個大小姐到宮里當差，可不像從前在你們土司府，宮里的巾帽局，浣衣局，織染局，針工局，這些局里的小太監們都霸道的很，小心挨鞭子。”

雀靈道：“胡說什么呢你，你堂堂一個正四品錦衣衛鎮撫司同知，讓你夫人去宮里做針線活兒？信不信我先休了你？”

朱嬴哈哈一笑：“我哪舍得讓我夫人做這等粗活兒，后宮六局一司，最好的就是尚宮局，負責宮內所有開支用度，兼管金玉珠寶。這還不夠美差一份？但是宮里規矩多，要謹慎再謹慎。”

雀靈問道：“那是不是可以經常見到皇上皇后了？那當今皇上是不是一個大胡子老頭兒？”

朱嬴低聲說：“別瞎說，當今皇上只有二十三歲，還沒有我大。再說了，皇上皇后是不會親自去尚宮局里的。”說完，將兩個手指放在雀靈嘴邊，繼續說道：“還有，在宮里別提皇后兩個字，皇上剛剛廢了后，現在后宮只有萬貴妃說了算。”

雀靈不解問道：“那么萬貴妃一定是個美貌如花的仙女了？”

朱嬴想笑卻又忍住了，說道：“萬貴妃年長當今皇上17歲，從小就伺候皇上身邊，感情深厚，這是宮里人都知道的事，你進宮后只管用心做事，其他勿要多問。切記，千萬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世，土司府的女兒紀雀靈已經死了。”

“那……”雀靈想要說什么，又急忙停了下來，只顧低頭收拾東西。

當雀靈隨著朱嬴走進紫禁城時，恰好辰時一刻，百官剛剛退朝。在距離文華殿不遠，一頂棗紅色官轎停了下來，朱嬴轉身對雀靈說：“夫人在此等候，我去去就來。”

兩個人不知說了些什么，不一會兒那頂官轎走了，朱嬴快步回到雀靈跟前：“我先送你入尚宮局，今日鎮撫司有事，我還要趕回去。”

雀靈問道：“剛才那位大人是誰？”

朱嬴回答說：“工部尚書王復王大人，也是我的同鄉，祖籍固安縣沙垡店。”

雀靈道：“你們家鄉的這些名字都很古怪。”

“有何古怪之說？都是當年太宗遷都北京時，由山西洪洞縣遷移至此的。”

遠遠就望見乾清宮的宮門，朱嬴停住腳步：“過了前面這道宮門就是坤寧宮，坤寧宮后面就是尚宮局。宮里有規矩，我們錦衣衛沒有皇上的命令，不可隨意入后宮。你只管進去就行，有太監攔你，就提司禮監梁芳梁公公的名號，自會有人幫你安排。還有，后宮嬪妃住的地方千萬不要進去，等我忙完公事，自會傳話給你。”

當雀靈踏入后宮那一刻，就如同做夢一般，與夢境中的畫面是那樣的吻合，藍天白云，紅墻黃瓦，每一棵大樹，每一棵小草，每一個屋檐，每一個瓦片……

“雀靈姑娘，你怎么到這里了？”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把入神的雀靈拽了回來。

雀靈回過神，說道：“萬大哥？你怎么在這里，這后宮，不是不讓你們錦衣衛進來嗎？”

萬通笑了笑，然后又沉下臉，說道：“我來看我姐姐的，聽說今天上巳節皇上又要立柏賢妃的兒子為皇太子。姐姐不高興，我特來安慰姐姐。”

雀靈道：“那貴妃娘娘可好？”說完，朝著遠處高大而神秘的宮殿望去。

萬通嘆氣回道：“姐姐命苦，幾年前產下皇子卻又夭了，如今年歲已近四十，恐怕以后不能再生育了。幸得皇上寵愛，要不，姐姐早就支撐不住了。”

雀靈寬慰道：“素聞皇上與貴妃娘娘感情深厚如膠似漆，說不定哪日又會為皇上懷上龍嗣，你呀，也不要過分為娘娘擔心。”

萬通點點頭，繼續說道：“是朱嬴安排你進宮的吧？這后宮里里外外，你只管做事，若有人不懂規矩，我會讓姐姐替你做主。如果朱嬴照應不周，有什么事，你也盡管告訴我……”

正說著，只聽身后不遠傳來一個女人聲音：“萬通，在那里與誰說話？”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萬貞兒萬貴妃。

雀靈并沒有像其他宮女一樣嚇得縮頭如鵪鶉一樣，而是眼神仔細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貴妃娘娘。只見：

身穿杏黃繡金鳳祥袍，頭戴瑪瑙紫金珍珠冠，面容白皙如早春瑞雪灑，柳葉彎眉下嵌一雙金鳳琉璃眼，高挺鼻梁，朱唇一點。遠而望之，翩若驚鴻升朝霞，近而睹之，又似芙蓉出淥波……

雀靈彎腰行禮，還沒等說話，丫鬟蘿丹攙扶著萬貴妃已經走到了跟前：“新來的宮女？”

萬通急忙說道：“姐姐，雀靈姑娘她是……”萬貴妃厲聲喝道：“本宮問你話了嗎？趕緊回你的鎮撫司！”

萬通喵了一眼雀靈，不耐煩的轉身走了。

雀靈輕聲道：“小的雀靈參見貴妃娘娘！”

“雀靈……好伶俐的名字。今年幾歲了？”萬貴妃問道。

“回娘娘，雀靈今年十八。”雀靈回道。

萬貴妃輕輕點了一下頭，說道：“這是準備去哪個宮里當差呀？”

雀靈抬頭道：“奉梁芳梁公公的命，去尚宮局當差。”

“尚宮局？你不必去那里了，我萬安宮正缺人手，回頭我會安排人跟梁芳說。”說完轉身離去，雀靈欲言又止呆呆站在那里。就這樣，如鬼使神差般，雀靈跟著萬貴妃去了萬安宮做了侍女。

午后的鎮撫司衙門，氣氛驟然緊張的如同戰事前夕的劍拔弩張。

“這汪直算什么東西，以前有個東廠就夠了，現在又弄出個西廠，讓我們鎮撫司聽奉它？難道我們錦衣衛還不如一群沒長毛兒的太監！”萬通一把將茶碗摔的粉碎。

朱嬴，楊錚，景暉等人紛紛站起身圍了過來，萬通繼續說道：“干脆奏請皇上，把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全部撤并到西廠算了！真不知道皇上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朱嬴道：“這汪直何許人也，以前怎么沒聽說過這人？”

景暉道：“師父，聽說這人懂些功夫，料他也只是旁門左道。”

萬通掃了一眼景暉和楊錚，說道：“你們倆先出去，我有事對你師父說。”說完萬通輕輕關上門，小聲說道：“你今天安排雀靈姑娘去尚宮局當差了？”

朱嬴道：“你怎么知道？”

萬通一把拽過朱嬴的胳膊，說道：“我怎么知道？今天我去看我姐姐，被我撞見了。并且，她被我姐姐帶進萬安宮了。”

“萬安宮？帶她去那里干嘛？”朱嬴驚問道。

萬通繼續道：“我姐姐把她當成了剛進宮的侍女了！”

“啊？你是如何對貴妃娘娘說的？”朱嬴著急了。

“我姐姐的脾氣全紫禁城誰不知道，她給我解釋的功夫嗎？她看上的人，若帶不走，除非那個人死了！”

朱嬴拽住萬通的胳膊，汗都流了下來，說道：“這可萬萬行不得，后宮的規定誰不知道，已婚配的女人不得入嬪妃寢宮侍奉。可她已經……這次你說什么也要幫我，萬一被娘娘知道，雀靈她就……”

萬通詭異的一笑，說道：“當然了，更要是被皇上知道，不要說雀靈姑娘，連你的官職也保不住了。給我點時間，我盡量去我姐姐那里幫雀靈姑娘開脫解圍。”

三月的萬安宮內，彌漫著丁香花的味道，萬貴妃喜歡丁香花，成化帝朱見深就安排人在宮院角落里都栽滿丁香花兒，每到這個季節，就算行走在宮外，也能遠遠的聞到陣陣花香。

正統十四年，年僅兩歲的朱見深剛剛被立為太子，明英宗朱祁鎮在土木堡之戰后被瓦剌俘虜北上。國不可一日無君，郕王朱祁鈺被于謙等人擁立監國并即位，年號景泰。第二年，朱見深太子被廢。可是，她的侍女萬貞兒卻一直陪在他身邊，與可憐的他形影不離，如同母子般相依為命。直到英宗復位，十歲的他再次被立為太子。八年后，英宗病逝，朱見深即位大統，年號成化。登基第二天便將同他榮辱與共的萬貞兒立為皇后。后來受到周太后的反對，畢竟萬貞兒比年輕的皇帝大整整十七歲。于是，改立她為貴妃。成化三年，已經三十八歲的貴妃萬貞兒生下皇長子，皇帝大喜，立即進她為皇貴妃，并許諾立其子為太子，又派出使者四處禱告山川諸神。誰知偏偏天不從人愿，一年后，她的兒子居然夭折了，這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孩子。

后來，成化帝在太后強烈要求下，立吳氏為皇后。有一次皇后因故意刁難萬貞兒，給她動了刑仗，成化帝知道后直接將皇后廢掉打入冷宮。可國不能沒有褚君，再后來，柏賢妃為他生下太子，幾日前的朝會也有諸多大臣提議速速擁立皇太子。于是，三月初三上巳節吉日，成化帝宣布，立皇太子朱佑極為褚君，并大赦天下。

看似一個歡慶的日子，可萬安宮卻冷清無比。

“來人吶，把宮門關了，就算皇上過來也不要開，告訴皇上，本宮身體不適睡下了。”萬貞兒冷氣糾糾的說完，又瞟了一眼雀靈，繼續說道：“雀靈你留下，服侍本宮，其他人都退下吧。”

雀靈小心翼翼走到萬貞兒跟前：“娘娘，你們若是心情煩悶，雀靈陪您說說話吧。”

“好一個不懂事的丫頭，你怎知本宮心情煩悶，本宮又與你有什么話可說，今日看你體態端莊，不像是出自平民百姓之家，才帶你跟本宮回來伺候左右，宮里的規矩本宮看你是一點兒也不懂！”

“娘娘恕罪，雀靈頭一天進宮，好多規矩不是很懂，雖然對娘娘有些冒失，但我……真的不愿看到娘娘憂傷的樣子。”

“你這丫頭倒是口直心快，那好，本宮今日確實心有不悅。那你跟本宮講講，怎么讓本宮心情好起來。”

雀靈眨眨眼回道：“在我進宮前，早就聞聽娘娘與皇上感情深厚，羨煞世人，這讓雀靈想起一個故事，那我說與娘娘聽？”

萬貞兒點點頭，示意雀靈繼續講下去，雀靈繼續講道：“漢武帝時有個李夫人，美貌可以說是傾國傾城，后來沒幾年李夫人卻不幸染病在身，不久病入膏肓，直至臥床不起。武帝難過不已，親自去看她。李夫人一見武帝到來，急忙以被覆面，口中說：妾長久臥病，容貌已毀，不可復見陛下，愿以昌邑王及兄弟相托。武帝說：夫人病勢已危，非藥可以醫治，何不讓朕再見一面？李夫人推辭說：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實不敢與陛下相見。武帝說：夫人不妨見我，我將加賜千金，并封拜你兄弟為官。李夫人說：封不封在帝，不在一見。武帝又說一定要看她，并用手揭被子，李夫人轉面向內，欷歔掩泣，任憑武帝再三呼喚，李夫人只是獨自啜泣。武帝心里不悅，一怒之下拂袖而去。這時李夫人的姊妹也入宮問病，見此情形，都很詫異。待武帝走后，她們責備李夫人：你想托付兄弟，見一見陛下是很輕易的事，何苦違忤至于如此？李夫人嘆氣說：你們不知，我不見帝的原因，正是為了深托兄弟。我本出身微賤，他之所以眷戀我，只因平時容貌而已。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今天我病已將死，他若見我顏色與以前大不相同，必然心生嫌惡，惟恐棄置不及，怎么會在我死去后照顧我的兄弟？”

萬貞兒聽完苦笑了一下，雀靈繼續說道：“這第一呢，皇上與娘娘雖然恩愛至深，可娘娘畢竟年長皇上幾歲，娘娘您要守護好自己的身體，心悅則體健，體健則容顏衰緩，以后說不定哪天又給皇上生下一個小太子出來。這其二呢，萬通又是娘娘親胞弟，他如今正官運騰達，娘娘也要為了他多想想，這都是光耀祖宗的大事！所以呀，娘娘您要開心起來。”

萬貞兒笑了起來：“你這丫頭倒是機靈，很能討本宮開心。本宮正要問你，你怎么認識萬通的？”

雀靈回道：“萬通與我家夫君朱嬴同在錦衣衛供職。”

萬貞兒臉色一沉，說道：“你竟然有了婚配？”

雀靈道：“是的娘娘，月余前我與朱嬴成的婚。”

萬貞兒道：“還有誰知道你有婚配的事？”

“應該就是萬通和鎮撫司朱嬴的兩個徒弟，一個叫景暉，另一個叫楊錚。有什么不妥嗎？娘娘。”雀靈疑惑的問道。

“那么，尚宮局與司禮監的梁芳是否也知道？”

“他們倒是不知，朱嬴告訴我，到了那里，只說是朱嬴的表妹便是了。”

萬貞兒點點頭，看了看窗外，說道：“這件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不然，你與朱嬴的命都會沒的。”

雀靈一臉恐懼，沒敢再多問。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宮人的喊聲：“不好了，景陽宮走水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