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淅瀝瀝的雨還在拍打著屋檐,落下晶瑩剔透的長串雨珠,林冉屋里的燭火依舊亮著,窗戶半開。
已是一覺醒來的林循正解手回屋,看到林冉房里有燈,便走了過去輕輕敲了幾下門。不料林冉立馬就開了門,焦急又欣喜的眼神在林循臉上定格了兩秒又黯淡下去,轉身往屋里走。
林循趕緊追了上去問道:“怎么了?這么晚都還沒睡?你瞧瞧你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到底怎么了?”
林冉回道:“林然不見了?!?/p>
林循吃了一驚,問道:“不見了?什么叫不見了?”
林然道:“早上和我出去采買用度,現在都還沒回來。”
林循又問道:“他去哪里了沒告訴你嗎?也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林冉一臉愧色地說道:“沒有,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p>
林循料定林冉沒說實話,緩了緩焦急的語氣說道:“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無論發生什么,哥哥都會幫你解決的?!?/p>
林循自幼就格外護著兩個妹妹,尤其是林冉,因為她常常四處活動也招惹了不少麻煩。每次都是他去善后,能瞞著家里的都會保密,因此林冉對林循是充分信任的。
這下看事情瞞不住,又著實憂心林然的下落。怕他萬一被仇家抓去或者發生任何意外,那自己一輩子良心都會不安。
想到這里,林冉焦急的情緒再次襲來,抓著哥哥的胳膊說道:“我建議他獨立門戶開一間畫廊,他聽完就臉色大變,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循道:“你?建議他開畫廊?”
林冉抿著嘴點點頭。
林循道:“平日里你與他相處融洽,并未有隔閡。突然想要趕他出府,這是唱哪出?父親知道此事嗎?”
林冉沒接話,轉而低下頭。林循猜到了七八分,便說:“知道了,肯定是父親的意思,讓你去做了壞人。也罷,我們這個堂弟能耐不小,滿腹經綸又武藝不凡,還被你調教地能吃苦、還謙虛,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找到了好的落腳之處。在哪里即將破繭而出,一鳴驚人呢!”
林循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藏匿的卻是滿滿的妒忌,聽得本是焦頭爛額的林冉火冒三丈。
沒想到林循關鍵時刻竟做如此之態,便大聲嚷道:“他再怎么能耐也是個外鄉人,這三更半夜還下著雨,哪里有什么金窩呆?再說了他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吃什么?住哪里?萬一遇到歹人怎么辦?”
林循看不懂林冉十萬火急的憂心,在他看來林然雖未及冠,可并非凡夫俗子,怎么在林冉口中就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但轉念一想,畢竟林然是客,真若出了什么意外,林家的名聲鐵定要臭,于是拍了拍林冉的肩說道:“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我這就去找,你安心在屋里呆著,等我消息?!?/p>
林冉哪里在屋里呆的住,想到林然的身世就心里發慌,如果他被抓住,哪里會有活路?
林循撐著傘離開以后,林冉在屋里來回踱步,一踱就是兩個時辰。此時雨已漸停,隱約還能聽到犬吠和雞鳴。
林冉壯了壯膽,腳一跺,就沖出了門。她一路睜大眼睛窺視著每一寸黑暗中的角落,腦子里天羅地網地搜索著林然可能去的地方??傻菜芟氲降馁€場、酒館甚至青樓,此刻都只剩下門外的昏暗燭火,屋里連個聲響都沒有。
跑了整條街竟是顆粒無收,又擔心林循回去找不著她,只得火速往回趕。跑到林府門口望了一眼,林然屋里依舊一片漆黑,便知結果。自然連門也不想進,直接在門外的臺階上坐下喘著粗氣。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忽聞前方有腳步聲,定睛一看,正是林循。
林循正架著一個人踉踉蹌蹌地朝著林府走來。林冉立刻起身跑過去,走近一看,林循扶著的正是不省人事的林然,渾身的酒氣,滿臉的傷痕。林冉趕緊上去搭把手,讓林然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這是怎么了?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林冉問道。
林循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在城外的茶鋪邊上,他喝了酒又沒有錢付,被幾個人打成這樣。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是醉成一灘爛泥,倒在路邊?!?/p>
林冉望了一眼靠在肩頭的那張臉,額頭、鼻翼、嘴唇邊都是血跡,憑林然的身手,沒有三五個人斷然不會被傷成這樣。
眼下血跡都已經干了,想必這場斗毆已是好幾個時辰之前的事。想到林然被棄在路邊蜷縮成一團,如喪家之犬一般無助,林冉的胸口就一陣接著一陣地刺痛,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雖是夜里,林循還是清楚地聽到了林冉的抽泣聲,二話不說背起林然快步走向屋內。
林然的傷不僅是臉上,林循查驗到林然前胸、后背、腿上都有大塊大塊的淤青,現在唯一不能確定的就是腦內是否有積血。
躺在床上的林然此刻已經完全喪失意識,如果只是酒精作用倒也無妨,過些時辰自然會醒來,現在就怕是腦部有暗傷導致昏迷。
林冉站在床邊看著林循翻出一道又一道傷痕,起先只是鼻子一陣陣酸,到后來情緒完全崩塌,使勁用雙手捂著口鼻,滾燙的熱淚直往外冒。
她從未見過身邊的親友受過如此重的傷,而且還是因她而起。自責、悔恨、愧疚、同情、憤怒雜糅交織,如同胸口有一座正在涌動的火山。
林循摸了摸林然的額頭,立刻轉向林冉說道:“壞了,燒地厲害??欤蚺杷脳l毛巾來!”
林冉胡亂地擦拭了幾下臉上的淚痕,趕緊去火房端了一盆水來,遞到林循手中。林循麻利地一遍又一遍地浸濕毛巾在林然的腋窩、額頭處擦拭,林冉在一旁焦急又無助地巴巴望著,一時間失了方寸。
“這樣下去不行,如果腦部有傷,只怕這燒不會退。要是延誤了指不定留下什么后遺癥?!?/p>
林循把毛巾妥妥地疊成長條形放在林然額頭上,轉過身對林冉說道:“我現在馬上就找大夫,你留在這里照顧他。像剛才那樣,反復給他擦拭身體,把體溫控制住。如果他醒了,就給他喝點溫水,被子現在不能捂太厚,要讓他散熱。待會兒如果他冷,你再給他加,明白了嗎?”林冉連忙點頭。
林循出門時又叮囑道:“現在天還沒亮,別驚擾爹娘,我馬上就回來。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大夫治好他?!?/p>
聽到林循這番話,林冉的心中此刻才得到片刻喘息。
她像一根飄搖的浮萍,被卷入了湍急的漩渦中,驚恐無助之際。林循就是那個岸,那個可以讓浮萍靠一靠的岸。
林冉按照林循交代的,一直不敢停止給林然擦拭身體,此刻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禮數早已被拋諸腦后,林冉唯一的念頭就是林然能平安無恙。
沒多久,躺著的林然就開始說胡話,一下說冷,一下又熱,還念念著要水。
林冉怕聽錯了要求,把半張臉貼在林然胸前,仔細拉長了耳朵聽他的喃喃之聲,每個要求非要連續聽到兩次才敢采取措施。
這一下蓋厚棉被,一下拿著扇子扇風,一下端著茶杯喂水,來回反復了好幾次。終于林然似乎又進入了另一次酣睡,氣息漸漸平穩,身體也開始酥軟放松,不再搖頭晃腦地胡亂叫喚。
林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已經沒那么燙了,才敢松了口氣,準備從床邊起身到門口看看林循。
可剛欲離開,卻被林然一把抓住了手腕,死死拽住里拉。林冉沒站穩,整個人直接撲到在林然的胸前。
“不要,不要,不要離開,不要留我一個人,不要,不要走,不要走。”
林然雖是依舊雙眼緊閉,可吐字卻異常清晰。林冉不敢動彈,只能趴在林然胸上不做聲。
“娘,娘,娘,孩兒疼,疼,好疼啊,娘?!绷秩焕^續吶喊道。
林冉近距離聽著林然聲聲呼喚著娘親,想起父親跟她談到林然母親身產亡故時的情形,心中不免生出憐憫之情。心想如果他這樣拽著自己能心里踏實些,就讓他拽一會兒吧!
“林冉,林冉,林冉,別怕,別怕,我在這,在這呢!不怕,不怕,有我,有我?!?/p>
林冉萬萬沒想到林然昏迷糊涂之際竟還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禁直起上身,端詳著林然的臉。
額頭上已滿是汗珠,眉頭皺成一團,嘴里一直不停地叫喚著她的名字。
心想上次去山上撿柴自己不小心從坡上滾下來,林然失手沒拉住她,情急之下就奮力跳下,用身體當障礙擋住了她繼續滾落。
林然扶她起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別怕,別怕,我在這,不怕,有我呢!”
這會兒怕是在夢里又重演了這一幕,才會如此急切地叫出了聲。
正當此時,林循帶著大夫前腳后腳邁進了屋,林冉趕緊抽回被林然捂得暖暖的手,讓大夫把脈。
一番診斷后,好在只是外傷,腦部有外傷,但沒有顱內壓升高的癥狀。大夫開了藥方,又交代了些照料的注意點便離去了。
林循看已無大礙便執意讓林冉去休息,自己留下來照顧林然,可林冉偏偏不肯走,還推著讓林循去歇會。
林循只要威脅說:“你再不乖乖聽話去休息,我一大早就告訴爹娘。”
林冉自然不愿讓父母親擔心,尤其是自己非但沒有完成父親的托付還闖下大禍,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回了屋。
整天的憂心加上一晚上的驚魂未定,林冉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就睡著了。
等她醒來時,已是午時,急急忙忙梳洗一番換了衣服準備跑去看望林然。一開門卻見林書進背著手站在門外,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林書進帶著林冉進了書房,關上門,進了內廳。
走到書桌的靠椅前雙手按在桌子上,看著一尺開外的林冉說道:“今早城郊茶鋪的伙計陳三急匆匆地跑到府邸門口求見我,說是昨日夜里林然在他家茶鋪喝酒,聽到隔壁座的幾個狂徒談論到‘美嬌娘’,也就是你,屢出輕薄之言,林然就和他們打起來了?!?/p>
“對方人多勢眾,又是過路客,把他往死里打,末了扔在了茶鋪對面的土堆上,還不準鋪子里的人管。陳三幾個人怕出事端不敢啃聲,但一夜想來實在不安,便想要去通風報信,結果路上遇到了你哥哥?!?/p>
“陳三知道林然的身份,且也是安分良民,怕是林然萬一有個好歹還無處尋仇,甚是可憐,才跑來報官。冉兒,你可知道如果林然要是有個好歹,我要如何面對已逝的故友?。俊?/p>
林冉“噗通”一下就跪了在林書進的書桌前。
這把進屋前滿心怒火的林書進嚇住了,他雖然因為焦急而在女兒面前失了態,可憑借著他對女兒的了解,林冉是斷然不會做出讓他費心費神之事,一味聽旁人之言就把莫須有的帽子扣在女兒頭上不過是為自己開脫。
林書進動了好幾次要上前扶起林冉的念頭,可終究還是甩了甩袖子,背過身去。
“父親,自小你就教育我們要仁義當先,誠信為本。魏大人臨終之際托孤于你,已然是將家族榮辱興衰交在你手中。女兒自知林然的安危是頭等大事,失之將讓我們林家背上不仁不義之名,也會讓父親終身愧疚自責。是女兒行事欠妥當,才會釀成大錯,險些讓耗子哥有性命之憂。請父親責罰。”
林書進聽罷長吁了一口氣,徐徐轉過身來道:“冉兒,你不僅是為父的心頭肉,也是為父的左膀右臂。這些年,你母親身體不適,家中的事務明里暗里都是你在一手操持,其中的辛酸苦辣為父都明白。”
“正是因為有你,我才能安安心心為朝廷效力。你過早地承擔起家族責任。無法和同齡女子一般天真爛漫、錦衣玉食,是為父的志向誤了你。”
“可你自小就乖巧懂事,又能與我心神相通,為父早已習慣將你視為知己,很多事也就把你當成同輩一般,你能體諒為父嗎?”
林冉抬起頭看著林書進,回道:“父親這樣說就大錯特錯了。我兄妹三人從小在您的教導下就立下了靠自己、為百姓的志向,并不貪慕權貴黃金,也不羨慕好逸惡勞的日子?!?/p>
“相反,我們樣樣自己動手,這才有了太多體驗生活的機會,對女兒來說,這才是人生富足所在。每當我教那些商賈的孩子們讀書識字,幫鰥寡孤獨砍柴采買,組織村里結對互助,和鄉親們在一起,和孩子們在一起,我都感到內心很踏實、很滿足?!?/p>
“你和母親既無重男輕女,又給我和妹妹足夠自由和信任,冉兒不知道心里有多欣喜。”
林書進繞過書桌扶起跪在地上的林冉,雙手沉沉地落在她的雙肩上說:“不愧是我林書進的女兒?!?/p>
林冉道:“父親,你莫要憂心,耗子哥的傷勢大夫已經瞧過了,都是一些皮肉傷,雖然傷處多,可好歹他也是習武之人,體質過硬,并未傷筋動骨。只要安心養上一段時間就能痊愈?!?/p>
林書進道:“這好端端的,林然怎么就突然一個人跑到郊外的茶鋪去了?還喝地一塌糊涂。他不是跟著你早就改邪歸正了嗎?”
林冉本就不贊同讓林然分戶出去,心想既然父親如此看重林然的安危,此時正是讓父親改變主意的好契機。
“今早我們去采買的時候,我跟他提了資助他落戶開店,經營手藝的事,誰料耗子哥臉色立馬就變了,一口咬定是我要趕他走。一聲不吭地就走了,一直到午時都沒回來。我才找了哥去尋他?!绷秩秸f道。
林冉客觀又中立的陳述并未帶個人的情感,林書進聽了遲疑了片刻。起先他是覺得孩子大了得為他謀個去處,安家立業,娶妻生子也算是圓了魏兄費盡心機救出魏然的初衷。
當然,這其中也摻雜著自己的私心。孩子們畢竟大了,長時間呆在一起難免生情。尤其是林冉,他最疼愛的女兒,如若和魏然有了私情,情況就變得越發復雜了。
他本只是做個試探,卻沒料到魏然反應如此強烈,如今看來他的確沒有做好離開林府的打算。換言之,如讓他單獨在一邊,萬一出了什么意外反而得不償失。
魏然雖然跟著林冉這么久性情有所改變,可這次的打架事件也確實沖動,年輕人畢竟是血氣方剛,情緒難控,眼下還重傷臥床??磥砬巴镜氖逻€是徐徐圖之,確保魏然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看來林然從心底里把我們當成了一家人,不舍得分離。既是如此,那就再說吧!畢竟他還未弱冠,娶妻生子的事也不急于一時?!绷謺M道。
林冉沒想到父親竟有給林然娶妻的意愿??裳巯码x其冠禮也不差幾年,很多村里的男子提前定下親事的比比皆是,只是林然這樣的身份娶親怕不易。
但聽到父親已斷了要讓林然離府的念頭,林冉滿心歡喜不已,嘴角露出了淺淺的笑容,又怕被父親瞧見,便以照顧林然為由,匆匆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