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祖母因病去世,林冉在靈堂守了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直到祖母下葬她依舊傷心地沒緩過神來。回到家中就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多月。
她雖明白生死之理,卻一時間無法適應最愛她的人永遠離去的事實。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一個人坐著,眼眶紅了、淚水滴滴往下掉。
林書進夫婦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好在林循和林禮日思夜想,找出了法子,在城郊的山坡上開荒種花,還建了一座涼亭。
林冉看到漫山遍野的茉莉才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當天晚上就夢到祖母在茉莉園沏茶喚她相伴。
自那以后,林冉只要有空就會來茉莉園呆著,不是悉心照料這些‘白雪仙子’,就是一個人坐在涼亭里放空,常常直到夕陽落山了才肯離去。
遠遠望著的林然并不知道這茉莉園的故事,更不知道林冉的心境。
看到這樣寬闊的一片人工花園,聯想到樂兒的那番話,心里不禁冒出個念頭:不會是和哪家公子約了在這里會面吧?還是哪家公子特意借花討巧?
心頭不禁觸動,久久不肯離去。直到黃昏時,見林冉從長亭里起身走回,才匆忙逃走。
次日,樂兒再來送藥時,林然故意將一瓶新鮮的茉莉放在屋內的桌子上,樂兒果然喜笑顏開,湊過去聞了聞說道:“真香,雖然已經快謝了,可茉莉的味道就是那么好聞。難怪老夫人和小姐都愛不釋手。”
林然假裝吃驚地問道:“冉兒喜歡茉莉?”
樂兒笑著說:“是非常喜歡。要不大少爺和二小姐怎么會種了一園子的茉莉逗小姐開心呢?”
林然做了個“哦”的嘴型,自言自語道:“原來是林循和林禮種的啊!”
樂兒把藥緩緩放在桌上道:“怎么?然少爺也去過茉莉園?”
林然呵呵一笑道:“未曾,要不改天你帶我去逛逛?”
樂兒趕緊搖了搖手說道:“不行不行,那是小姐的園子,去不得,去不得。小姐不喜外人進去,就算是老爺夫人、大少爺二小姐去都要提前打招呼,否則小姐會不高興。”
林然倍感驚訝,趕緊問道:“為何啊?那么好的園子干嘛不準別人去游玩呢?多浪費啊!”
樂兒噘著嘴道:“小姐啊把那當成是和老夫人重聚的地方,不愿被外人打擾。常常說可惜沒有個屋子,不宜呆到黃昏以后,我看啊要是有個棲身之所她怕是要住在上面了。”
林然只是細細聽著,不做評論,心里卻暗暗有了盤算。
其實在林然跟蹤林冉到茉莉園時,就感慨如此人間仙境豈能沒有一個歇腳之地,長亭固然可以稍作歇息,可畢竟四面空曠,如若下雨定會濕身。
若是有個小屋,置于茉莉園中,三五好友相聚,春秋之日圍桌而席,品茶交心。冬日里暖上一爐好酒,把酒言歡,人生暢快莫不過此。
林然心想難得林冉也有此心思,不如就做個順水人情。
于是一連好幾日趁樂兒離去后上山伐木,勘探地形,著手茅舍修建一事。
為了掩人耳目,林然基本是夜間作業,常常要接近天明才返還林府,卻不料被林循逮了個正著。
林循想到林然莽撞行事的前科,不免內心擔憂,害怕再出事端,就悄悄跟林書進告知了此事。
林書進便親自夜間起來跟蹤林然,林然察覺后為避免被發現情急之下竟干脆躲進賭場,裝出一副重返混世魔王的模樣,這可把林書進氣壞了。
二話不說,直接把林然拖進書房,命令他跪下,痛哭流涕地罵道:“我對不起你父親啊,他臨危之際托孤于我。我卻未能教化其成才,反而見其日夜墮落,嗜賭成性。你教我日后如何下去面對你父親?如何面對你父親啊?”
林然只是跪在地上低著頭不作反應,心想茅草屋已經快建好了,最多三日就可完工。既然已經被認定是賭徒也無需解釋,如果此時說出實情,還不知道林叔叔會作何感想。對啊,他若是猜到我的心思,斷然不會留我在府中了。
林書進見林然雖不說話,卻也未反抗,自己站到一邊仰著頭傷心了好一陣,便說:“罷了罷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年輕人偶爾犯迷糊也不足為奇,只要你在此發誓,從今再也不去賭場,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林然本想一口應下,此事就此作罷,可轉念一想茅草屋還得要幾天才能搭建完畢,為了給林冉一個驚喜一定要一氣呵成,便鐵了心說道:“我贏了別人幾十兩銀子,對方不服氣,說必須和他接著賭三天才肯放我。”
林書進一聽氣地血直往頭頂上竄,抬起右手狠狠地給了林然一個耳光,清亮的一聲“啪”讓躲在門外偷聽的林冉和林循嚇得當場腿軟。
林書進帶林然進書房時恰巧被林冉看見,她看到父親一臉鐵青,就料定準沒好事。她立馬找到林循,才得知了林然近期夜夜去賭場的事,于是趕去書房外守著。
屋內頓時一片寂靜,林書進落下的右手還在瑟瑟發抖,就在他打到林然左臉上的那一刻已經在猶豫。他的內心并不相信林冉這么久以來的努力會付之東流,也不相信魏然是如此爛泥,他希望魏然能為自己辯解些什么,可這小子偏偏什么都不說。
作為托孤之人,林書進身上責任之重大遠遠超過其從政為官、養育子女,他一方面要絕對確保魏然身份的安全,另一方面還要盡可能把他教好,讓其成才。
因此不惜承擔著犧牲最愛女兒的清譽,讓林冉去引導幫助。林冉算是林書進最重要的一張王牌,可如今看來,魏然就如同一只養不熟的幼狼,著實讓人心寒。
林然挨了林書進一巴掌也是出乎意料,他從未挨過這樣的打,卻努力用理性壓制了內心的憤怒,過了良久才緩緩起身,朝著屋外走去。
只聽見“吱——”地一聲,書房的門開了。林然面無表情地跨門而出,林冉分明看到了他臉上清晰的手掌印,趕忙上前攔住林然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就不怕爹趕你走嗎?”
林然恨不得大聲告訴她自己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才挨了生平第一個巴掌,而此刻的他卻偽裝地平靜異常,直接繞過擋在面前的林冉。
林冉見狀,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就是個混蛋,大混蛋!”
林書進自打了林然以后,便交代林循只需護著林然周全,不必再向他報告其荒誕行徑,無疑是已心累至極。面對林然,林書進一時片刻想不到應對之策,只能暫時緩緩。
林然卻趁此機會,在茉莉園中建好一座茅草屋,還將山坡上的茉莉用柵欄圍了起來,掛上一個拴著紅色銅鈴的圓木木牌,上面刻著“冉園”二字。
林冉這些日子基本閉門不出,時時讓樂兒去打探父親的動向,一來是擔心父親受不住打擊,二來是憂心父親會再起驅逐林然之心。
可眼下已有一月有余,林書進一切如常,也再未提及林然深夜豪賭一事,林冉估摸著八成父親已經消化了,趁著天清氣朗換了輕便的衣裳去茉莉園散心。
當她爬上山坡后立刻發現了那間位于山頭,涼亭側邊的茅草屋,還有圈起來的柵欄,她立馬起了高度警覺。
正欲推開柵欄小門進入一探究竟時,目光落在了那塊圓木小牌上,她拿起小牌盯著上面刻的“冉園”兩字,心想這不是林然的筆跡嗎?難道說?
她不敢往下繼續想,立馬推開門奔向小屋,走近細看才發現這間小屋的主體是用竹子捆扎,頂部的茅草不過是蓋在上面遮陽的裝飾。
屋外還筑有茶臺和千秋,整個小屋清新別致,就如一顆被含在蚌貝中的珍珠。林冉沒想到自己內心所愿竟一夜之間竟突然出現在眼前,頓時眼眶紅潤,腦子里滿是祖母與自己在此下棋、喝茶的情景。
正當她沉浸在無限喜悅和暢想之際,忽然從屋內傳來“啊”的一聲,林冉緩了緩神,胡亂擦了擦眼角的盈盈淚花。猛地推開門,只見林然正端著正在淌血的右手,蹲在一堆凌亂的竹材、木材邊上。
林冉立刻掏出腰間的手絹跑過去包住林然的手,緊緊按住,麻利地包扎起來。
當林冉看到林然的那一刻,她的猜測立馬就有了答案,建造這一切的人正是林然。就在她專心致志給林然包扎傷口的時候,她的內心波瀾起伏,她不知要如何開口詢問,對于林然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我闖進你的園子,你不生氣嗎?”林然率先打破了沉寂問道。
“生氣,當然生氣。”林冉道。
林然收回了已經包扎好的右手,繼續問道:“既然生氣,為什么不表達出來?罵我幾句或者打我一頓?”
林冉道:“對恩人下如此重手,我怕下雨天被雷劈。”
林然不禁“噗嗤”一笑,說道:“可還喜歡?”
林冉徐徐站起身來,問道:“又是圍柵欄,又是建小屋,你沒少花時間吧?”
林然跟隨著站起來道:“你喜歡就好。我還擔心不合你意。”
林冉望了一眼林然,柔情涌上心頭,輕柔地說道:“你并沒有去賭場,而是跑來忙活這些了,對嗎?”
林然淡淡地說道:“這里是你的秘密花園,當然不能讓旁人知曉。”
林冉這才明白了林然寧可承受父親的誤解,甚至挨打的原因,一股暖流頃刻涌上了心頭,若不是礙于“堂哥”的身份,她定情不自禁地抱住他。
而此刻,她卻只能望著林然的面龐,任憑眼淚簌簌地從眼眶里滑落。
林然最是見不得女人流淚,更何況是自己心上人的眼淚,忍不住伸出左手,用拇指輕輕地拭去林冉臉上的淚水。
此時的兩人已是內心溫情千萬,卻礙于“身份”,止于言行。
可就是林然這寥寥幾句回復和溫柔地觸碰,徹底暖化了林冉的心,之前種種的猜忌、怨恨和不愉快都煙消云散了。
林冉低頭見屋內的木材和竹條,猜到林然定是在制作藤椅和茶桌,便主動拿起擱置在一旁的鐮刀削起竹條來。
站在一旁的林然有些詫異,也跟著蹲下身來,拿起一大塊木材一邊打磨,一邊時不時瞧一眼林冉。
林冉已然發現來自林然的目光,卻故意埋頭專心做事,嘴角卻不禁揚起淺淺笑容。
這讓相隔不到兩米距離的林然心頭浮上一股一股暖流,不禁臉頰開始微微泛紅。
“想不到你還會做這些。”林然說道。
林冉雙手拿起削好的竹條一邊編織一邊說道:“我爹還沒當縣官以前,我們家就是桃平縣不少貧困戶中的一員。那時候我祖母為了攢夠讓父親趕考的錢,就常常夜里偷偷點一盞燈編竹筐、籃子,然后讓我母親悄悄拿去市場上賣。我爹舍不得我祖母勞累,平日里不到五更天就起來下地干活,干完活了又立馬回屋里讀書。”
“我呢夜里睡不著偶然發現了祖母的秘密,于是常常跟著她在昏黃的燭火下一起編織。我現在都還記得祖母那時候小心翼翼,害怕被父親發現的可愛模樣。”
說到這里,林冉放下了手中的活兒陷入了沉思,林然猜到她定是觸景深情,有感而發,又想到了祖母才會如此,便也不打擾,只是靜靜在一旁注視著。
隔了須臾,林冉才緩過神來,繼續手中的活兒,說道:“祖母從小就最疼我,把她畢生所知所學都教于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會首先拿給我。我就問她為什么獨獨偏愛我。你知道她怎么說嗎?”
林冉說著看了一眼林然,林然輕輕搖了搖頭,林冉便繼續道:“她說我和父親最像,生性善良又執著,這樣的人命是最苦的。她無法護我一生周全,但求有生之年能盡其所能給我最好的。”
林冉這番話說到末處已有哽咽之音,很多話卡在喉頭卻說不出,對祖母的思念和感激之情排山倒海地襲來,頃刻間林冉的雙目已滿是淚水。
林然見狀頓時手足無措,昔日里煙花巷里哄人的蜜糖話竟一句也說不出,本能地想要過去抱住林冉,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可理智告訴他萬萬使不得。
再三權衡了一番,林然站起身來走到依舊蹲在一旁的林冉身后,背對著她蹲下,彎曲的背脊剛好靠住林冉的背。
林冉感受到了來自背后的支撐,轉過頭看著林然道:“你這是做什么?”
林然亦扭過頭去望著林冉道:“借你個背靠靠。有沒有好一點?”
林冉不禁心頭為之一振,既感動于林然的行為,又不禁覺得有些好笑,話到嘴邊已經破涕為笑,趕緊用手擦了擦眼淚說道:“別人都是借肩膀,哪有人借背的?”
說著站起身來轉向林然,林然也跟著站起來面對著林冉,說道:“那我就做第一個。”
林冉不敢再看林然的臉,低著頭嘟囔了句:“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然后趕緊先出了門。
兩個人并肩剛踏入林府,迎面撞上林禮,顯然她并不是偶然經過,而是等待多時。
看到林冉和林然一起回來,林禮的眉頭皺成了一團。她雖年紀比林冉小,可敏銳度卻極高,就憑短短幾秒的觀察,她已看出林然與林冉二人關系已不一般。
雖未有只言片語,神色卻各有心思。就在林然徹夜忙著去給林冉制造驚喜的日子,一天林禮途徑書房正巧聽到父母正在討論林然的事,讓她瞠目結舌的是林然竟非父親所說的什么遠房堂哥,而是滿門流放的兵部尚書的唯一血脈。
如此一來,父親已然是犯了窩藏朝廷重犯的大罪,如果一旦被人發現,林府上上下下都免不了一死。
林禮心想:父親一直以仁義教導子女,斷然不會棄林然于不顧。如今之際只有讓林然自行離開,方可保林家周全。
于是她毅然決定單獨找林然談談,可就在她候在園子里等候時卻意外地發現林冉竟然和林然一并回來,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冉鞋邊的泥土,斷定姐姐定是去了茉莉園。
姐姐平日里連她都不讓隨意入園,如今林然卻能相伴在側,她便知道他們的關系非比尋常。
她甚至不敢想象林然如果有私心,對林冉有非分之想要如何是好。而比這更糟糕的是如若林冉再傾心于他,那林家人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這里,林禮鼓足了氣,走上前去,微笑著對林冉說:“姐姐,你回來了啊!剛才父親回來了急忙吃了晚飯就趕去衙門處理公務了。我看天色涼的很,正打算給他送件披風去。”
說完瞟了一眼一旁的林然,拍了拍掛在左手臂上的披風。
林然道:“天色暗了,外面既冷又不安全,禮妹還是別去了,讓我去吧!”
林冉本想替代林禮去,不料林然卻已接過林禮手中的披風,便就默許了。此時的林冉已有些倦了,便示意其二人先行一步回屋休息,院子里徒留下林禮和林然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