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來的白衣少年,步履輕盈,雙手托抱著一個一臂長的襁褓。只見他右手彎曲著手肘與肩齊高,左臂合了一圈纏在泛著碎花的白棉包被上。像是捧著碩大的夜明珠,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生怕給人奪了去。
林冉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趕緊掏出手帕掩了掩嘴。站起身來,繞過石凳,朝著還挪步在園子里的白衣少年走去。
走近一看,男子懷中的小嬰兒竟沉沉睡去,臉上還浮出淺淺的笑容。
林冉不禁感慨:“天哪,耗子哥,你還真有兩下子。禮妹平日里樣樣擅長,這下碰到這肉團團就徹底沒轍了。還是你厲害,兩下就不哭了。”
說著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小嬰孩粉粉的臉蛋,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林然聽罷不禁肅然起敬,略帶傲嬌地說道:“那可不,上刀山下油鍋,做家務帶孩子,哪樣難得到我?你耗子哥沒本事怎么行?如何能護你周全?”
語罷,兩人不禁對視一番,林冉頓覺有些不自在,假意咳嗽了一聲便把目光挪開了。
自從那日兩人在冉園合埋了黃雪婉,一起把她托付的孩子抱回林府來撫養。在日日夜夜的合作中,之前兩人的些許誤會和不愉快已被拋之腦后。生死的經歷,共同的目標不由自主地讓兩個人更有默契。
“冉兒,這孩子在林府也好幾天了,你真打算就這樣長期把他養在府邸嗎?”林然問道。
林冉輕輕地嘆了口氣,林然所提的正是她近日所憂慮的。當日抱回孩子就招來父親和哥哥的斥責,擔心孩子染病會成為傳染源。母親則是擔心日子久了會壞了她名聲,被人說成是私生子就百口莫辯了。
可林冉依舊堅持把孩子帶回來撫養,其他人只有悶聲不滿。她永遠也無法忘懷黃雪婉臨終時殷切的眼神,她打心底里敬重那樣敢愛敢恨的女子,她羨慕她又可憐她。
可她也深知孩子長期由她照看并不現實,無論林然多么盡心幫助,家人的意見無法長期置若罔聞。她也想過托人寄養,可尋來尋去還是沒找到一個靠譜的人。
林然顯然看出了林冉的心思,見她神色迷茫便又自己接過話來說:“如果暫時沒找到合適的人,我們就養著。權當是提前當當父母,你放心,我會照看好孩子的。”
林冉一聽頓時紅了臉頰,腦子里竟自動演繹出自己與林然的夫妻生活場景,似乎他們就是這孩子的父母一般。臉上的紅暈頃刻拉到了耳根子,立馬垂下頭去。
林然見狀不忍嘴角露出了笑意道:“如果你是黃姑娘,你會后悔嗎?”
林冉抬起頭道:“后悔?為何要后悔?”
林然抿了抿嘴唇道:“后悔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甚至帶給她災難與不幸的男人。”
林冉撩了撩額發,輕柔地說道:“沒有女人會委身一個帶給她災難與不幸的男人。那些所謂的災難和不幸,在她們眼里不過是老天爺賜給這份姻緣包了很多層的禮物。這份珍貴的禮物就是‘不枉此生’。”
“可要拆開它需要剝掉一層又一層的包裝,就如同要經歷那一遭又一遭的考驗一樣,直到最后彼此才能看到這份難得的天賜瑰寶。人這一生啊,太短了,像煙花一樣轉瞬即逝。”
“尤其像我們女子,大多深居閨閣,任人挑選,少有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托付心儀之人。所以黃小姐在我眼里是個幸運的人,也是個勇敢的人,她的一生拆了太多層包裝紙,可老天爺也給了她最絢麗的綻放。”
林然望著此刻柔情暖語又篤信自信的林冉,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毫無疑問,林冉這番話給了他莫大的力量和安慰。長期以來,他一直礙于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有意壓抑自己的情感,害怕牽連林冉,給她帶去不幸。
雖然他深知林冉與平常女子不同,可畢竟搭上一生韶華,他萬萬不敢以己度人。誰料今日借著黃雪婉的事發揮一番,卻能聽到林冉如此一番肺腑之言,內心自然歡喜不已。
“大小姐,這個人非要進來,說是要找你,我這是攔也攔不住啊!”
樂兒不知道從何處冒了出來,說罷雙手撐在雙膝上氣喘吁吁。在她的身后赫然立著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子,只見他目光直愣愣地落在林然手中的那個襁褓上。
林然上前一步,把樂兒拉回到林冉身邊,大聲道:“閣下是何人?找冉兒有何貴干?”
男子此刻已是雙眼通紅,雙手止不住地顫動:“林姑娘,你可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啊!”
說罷,雙膝跪地,整個人俯身而下,跪拜在地上。
林冉雖是驚訝,卻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扶。卻被林然一臂擋開了,示意讓他先看看情況。
那七尺高的男子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才徐徐直立起上身,抬頭望著林冉道:“草民姓左,名力郎。正是前些日子你在城門救走的那名女子黃雪婉的夫君。”
林冉、林然兩個頓時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黃小姐口中的情郎竟會找回來。
林然趕緊把懷中的孩子遞給樂兒,上前扶起左力郎。
左力郎激動不已,緊緊地抓握住林然的雙臂,用哀求的眼神盯著他道:“公子,那日就是你和林姑娘救了我妻子吧!那么請你讓我們夫妻團聚吧!我們已經分開太久了,我求求你,我求你讓我見見她。”
林然不禁眉頭緊蹙,緩緩低下頭,不做聲。
左力郎察覺到事情可能不妙,頓時心急如焚,便大聲呼喊道:“林姑娘,我妻子現在在哪?你能帶我去見她嗎?我求你帶我去見她。哪怕她恨我,惱我,不愿見我,我都必須去望她一眼。我是個罪人啊,我欠她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林冉思量了許久道:“行,你跟我來。”
在冉園的南邊,約莫一百米不到的地方有一個隆起的土丘。穿過寒冬時節蕭索的茉莉叢,便可見那土丘前正正矗立著的一塊木板,上面分明寫著“黃雪婉之墓”五個黑字。
走在最后的左力郎一下奔跑上前,撲倒在墓前,撕心裂肺地慟哭不已。
兇險的戰場,殘暴的敵人,艱苦的生活都未曾讓他失望,只要想到妻子甜美的笑容,即便睡在冰雪地里也能含笑而眠。
可如今他精神的唯一來源被掐斷,命運的手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生命如飄零的蒲公英種子,流浪,流浪,流浪遠方。
看到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頃刻像被戳斷了脊梁骨,癱軟在地上,捶胸頓足地哭訴悔意。林冉忍不住走上前去,站在墓旁,輕聲說道:“力郎,你可知你是這世上的幸福之人?”
左力郎不禁止住哭聲,揚起頭望著林冉。
林冉道:“你可知,你的妻子,黃雪婉也是這世上少有的幸福之人?”
左力郎更是不解,癡癡地望著林冉,停止了哭泣。
林冉深情地望了一眼墓碑道:“你的妻子臨終時滿臉甜蜜的模樣,跟我們講起她第一次與你相見的場景,講起你們生活的點點滴滴,講起你離開以后她活著的不易。可直到生命的最后,她都不曾有一刻后悔嫁給你,和你共度此生。”
“在這亂世里,人命如草芥,女子不如男子有力,也抵不過世俗的枷鎖,像黃小姐這樣能終其一生與愛人廝守的有幾個?一輩子心中只有一人,彼此深愛,互為信仰,何其珍貴。”
“她離開的時候是含笑的,不曾有一絲怨氣。你能有這樣的紅顏知己,如此賢妻良母,擁有她一生一世的愛,還不幸福嗎?”
左力郎若有所思地愣在原地,良久才伸出雙手去撫摸妻子的墓碑,把頭靠在上面慢慢地閉上雙眼道:“你說的對,我的確是這世上的幸福之人。今生能娶到雪婉,是我最大的幸運。”
林冉從樂兒手中抱過襁褓,蹲下身來,緩緩地遞到左力郎面前道:“你瞧,孩子睡地多好啊!這孩子能吃能睡,一看就知道是個健康有福的孩子。黃小姐不惜犧牲性命守護的這份情,這點血脈,我知道你定不會讓她失望。”
左力郎緩緩睜開眼,探著頭去望襁褓中的小嬰孩。嘴唇一裂,鼻子一酸,一把抱過孩子緊緊摟在懷里霎時老淚縱橫。
直到這一刻,林冉才發現左力郎的左手衣袖空空如也,故而那只蒼勁有力的右臂顯得格外粗壯。
左力郎從軍那天起就一心想著立下軍功,早日和妻子團聚,可槍林彈雨之下能護得一條命已是不易。
在一次白刃戰中他被敵人用刀廢了左手,流血過多當場暈厥。當他醒來時才發現戰爭已經結束,軍隊也已不見蹤跡。從那以后他便踏上了尋妻之路,拖著殘廢的身體四處打。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桃平縣郊外的茶鋪他聽到了久違的答案。
在趕來林府的路上,他慌忙地邊跑邊打聽,看到每一個人都忍不住想要擁抱一下,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那么新鮮和可愛,是黃雪婉和他素未謀面的骨肉賦予了他新的生命。
此刻,望著左力郎蹣跚遠去的背影,林然不禁感慨道:“他該有多失望啊!好在孩子沒事,否則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站在一旁的林冉抬頭望了他一眼,竟發現林然的臉色蒼白的厲害,嘴唇的血色幾乎全無,不經叫出聲來:“耗子哥,你的臉,怎么一點血色都沒有?”
隨著林冉的高聲叫喚,林然頓覺眼前一陣恍惚,腦子眩暈的厲害,腳力盡失,不到幾秒就意識全無。
林冉一下方寸盡失,撲倒在林然的胸膛大聲叫喚。可無論她如何拽他,搖他都無濟于事。
白色的唾沫星子漸漸從林然嘴角流出,伴隨著一陣又一陣地抽搐,嚇地林冉卯足了勁叫“救命”,這才喚來了好些行人,大家合力把林然抬回了林府。
林夫人本在院子里擺弄花枝,聽到女兒的哭喊聲,便知出了事,快步趕過來一看只見林然已是全然不省人事,立刻差樂兒去請大夫。
看到女兒心急如焚,慌亂不已,甚是焦心,心想林然和冉兒的關系定是好到了程度,否則冉兒豈會這般模樣。
可她明白此時安慰女兒才是關鍵,便跟在女兒身側,時不時拍拍她的肩膀給她些力量。
大夫姓唐,已經年過六旬,因為保養得當顯得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是林府的“御用”大夫。
一家上下有個三病兩痛都會請唐大夫來看。唐大夫敬佩林書進為人,自然不會推辭,加之甚是喜歡林冉的機靈勤奮,曾多次想要收她為徒。
可考慮女孩子家上山采藥多有不便,且自老夫人仙逝以后,林府上下實則全靠林冉在打理,便沒有開口。但只要林府有請,除非是走不動,否則他定不會拒絕。
看到樂兒慌亂地跑來,唐大夫猜測大事不妙,趕緊背著藥箱一路又走又跑趕到了林府。
一番診斷過后,唐大夫眉頭深鎖,面色凝重,問道:“他今日可有接觸那批被隔離的難民?”
林冉搖著頭道:“沒有,他和我在東門安置,并未去隔離區。”
唐大夫略感詫異,又追問道:“好好想想,有沒有接觸過疑似患有疫癥的人或者接觸過他們使用過的東西?”
林冉這才想到黃雪婉,想到林然一個勁兒不準她靠近不惜自己擋在前面的一幕幕。頃刻淚如雨滴,說不出話來。
唐大夫長嘆了一口氣道:“好了,別哭了。現在你們得做個決定,是否需要將他隔離?”
林冉本已是愧疚不已,聽到“隔離”兩字就徑直等同于生離死別,情緒激動不已地喊道:“不可以,不可以,不能隔離,不能,不能。”
唐大夫把目光投向林夫人,緩緩道:“如果不隔離,所有接觸的人都會有感染的風險。”
林夫人看了一眼悲痛欲絕的女兒,無奈地低下頭道:“隔離吧!”
林冉回過身撲倒在地上,一路爬過去拽著林夫人的衣裙,緊緊抱住她直立的雙腿哭道:“娘,我求求您!不要隔離,不要啊!他是因為我才染上這病的,是我,都是我。我求求您,讓我來照顧他,我求求您了,不要把他帶走,我求求您了。”
林夫人頓時亂了頭緒,她本是心地善良之人,又怎會見死不救?
只是疫癥太過兇猛,前些日子隔離的一些難民就死了好幾個,聽得她是心驚肉跳。
如何能把林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性命拿去冒險?可自己的女兒如此哀求于她,她又怎么開得了口去傷害她?
“林夫人,我看干脆就以這間屋子為界進行隔離吧!留下一個人照顧,我開些清熱解毒的湯藥讓其按時服用。每日我都來給兩個人診脈。如此一來,只要照顧得當,提早防范,也并非洪水猛獸。隔離的那些人里不是也有醫好的嗎?加之患者染病時間不長,且又是習武之人,恢復起來應該會容易些。”唐大夫道。
有了大夫這顆定心丸,林夫人也進而有了臺階下,可想到自己的女兒去親自照料又不忍擔心起來,面露愁容。
林冉見勝利在望,趕緊對著唐大夫擠眉弄眼。
唐大夫便清了清嗓子道:“冉兒常和患者相處卻并未染疾,可見她的體質尚好。加之老夫也曾傳她一些醫理,照顧起來定能把握分寸,護自己周全。”
林夫人便不好再多說,想了想換誰去替林冉照顧林然都不道義。若是老爺知道了,定要責備她不顧大體,只求自保。既然唐大夫力保,想必也是有把握,即便心里仍然有隱,也只能悶聲心急。
唐大夫開好了藥方便遞給樂兒讓她去取。林冉見屋內只剩下她與唐大夫,便輕聲問道:“唐大夫,你跟我說句實話吧!”
唐大夫微微嘆了口氣道:“你這個機靈鬼啊!什么時候能機靈地為自己想想?我知道你是重情重義之人,可疫癥非同小可。我之所以輕貓淡寫地說那些,無非是寬慰你母親,不讓她為難。可你啊,卻把難題踢給了我。”
林冉鼻子一陣酸楚,拉著唐大夫的臂膀道:“好先生,真是難為你了。無論如何,我都要照顧他,他是我的恩人,我斷不能為冷血麻木之人!”
唐大夫拍了拍林冉的手背,語重心長地道:“孩子,我知道你是菩薩心腸,舍不得別人遭罪。你和你父親一樣,是我敬佩之人。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救治他的。”
傍晚時分,林循和父親前后腳回家,林夫人早已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地候在花園里。
看到林書進左腳剛進門,就立馬快步走了上去道:“老爺,不好了,不好了。林然不知怎么地染上了疫癥,林冉死活不肯隔離,非要親自照顧。”
林書進一聽先是驚訝不已,立馬又焦慮起來,話卻還在喉頭里打轉,林循就嚷嚷道:“什么?冉妹親自照顧?她是瘋了嗎?不知道疫癥是會傳染的嗎?要是傳染了,這林府上上下下。”
“夠了!”林書進大聲呵斥道,狠狠地瞪了一眼怒氣沖沖的林循道:“夫人,你趕緊聯系唐大夫做密切觀察,隨時查看林然和林冉的身體情況,讓林冉也吃些預防的藥。其他人都不要再參和進去,府里上上下下務必保密,此事不得外傳。”
林循不甘心地嘶吼道:“爹,你是要害死冉妹嗎?”
林書進緩緩地閉了閉雙眼,揚起頭仰望星空,良久才低下頭深情地說:“恰恰相反,我不但要冉兒活著,還要林然也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