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秋,桃平縣收獲滿滿。田間地頭、五谷飄香,谷物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豐收。不僅是稻谷,瓜果蔬菜也都迎來了極好的收成。
整個城洋溢著濃濃的甜味兒,街上隨處碰見一個人,他都會笑著與你示意打招呼,恨不得你來問他為何,他就好把這天大的好消息與你分享一般。
也許是戰爭喚走了莊稼漢,婦女老幼異常的孤獨。她們挨不住這漫長的夜,進而把所有的愁思和希望都幻化成了汗水,灑在了泥土大地上,滋養著萬物草木,才生出如此繁盛的人間勝景。
此時的人們,早已把一年的苦與累拋諸腦后,他們要歡快地聚在一起,忘情地舞蹈。
來吧!來吧!跳起來!跳起來!
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桃平人載歌載舞,火光點燃了整個夜空。家家戶戶都奔走相告,聚集在村口臨時搭建的舞臺周圍,開始了熱情的狂歡。
林冉混入人群中,和大家肆意歡騰了好一番,已是汗流浹背,估摸著也過了快一個時辰了,便退到外圍,四處觀察著。
只見樂兒一陣風似地穿過人群跑了過來,揮手跟林冉示意。
林冉便定了定神,緩緩地邁上舞臺,大聲對下面道:“鄉親們,今天是我們桃平大豐收的日子。我特代表我父親,林書進組織今晚這場舞會以慶祝我們的大好收成。剛才我們已經盡情地群舞,歡騰了好一番。接下來,我們將安排一些節目以供大家觀看,我們可以邊吃東西邊欣賞。鄉親們,讓我們今夜沒有煩惱,盡情歡樂!”
隨著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曲藝班子開始輪番上臺表演。平日里,只有大年初一或花燈會城里才有這樣濃重的表演,如今又添了一場,自然是萬人空巷,成群圍觀。
林冉在臺上時就已瞟到了李奭和隨從佇立在西北角,卻假意沒有瞅見,只顧自己說辭。下了臺也不去刻意迎合,待在臺邊靜靜地端坐著,不言不語。
這倒是讓李奭一時間沒了主意,不知該進還是守。
“晉王,林姑娘在那坐著呢!是否需要我上前把花送過去?”宋青小聲問道。
李奭望了望,揮了揮手道:“先別!樂兒不是說待會她會有表演嗎?等那時候送去更好。”
于是兩人干脆在一旁找了兩個空位,隱在人群中也安心看起戲來。
眼看著曲兒快唱完了,臺下觀眾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林冉才微笑著徐徐站起身走上臺去,自信大方地說道:“今晚的曲目已經完了,可看起來大家似乎還沒樂夠。這樣吧,前些日子我上山砍柴的時候遇到好些外族人,他們邊勞作邊跳舞。雖是一些農活的動作,跳起來卻特別好看,我就跟他們現學了些。”
“趁著今天我們聯歡,我也湊湊熱鬧,現學現賣給大家跳一段。要是你們覺得好看,以后勞作的時候我們也可以編些類似的舞蹈解解乏。”
聽到美嬌娘要獻藝,臺下立馬沸騰起來,個個恨不得搭著梯子站起來看。
“晉王,林姑娘還真是不拘小節啊!外族人干活的不入流的舞也敢拿到臺面上來跳,實在是有傷大雅啊!”宋青忍俊不禁地皺起眉頭說道。
李奭倒是一副看熱鬧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說道:“宮廷的大雅之舞我是真看膩了,還就真沒看過勞動舞。這個林冉,還真大膽。”
一邊哼著山歌,林冉一邊舞蹈起來,一個人分飾多角,用柔中帶剛的舞姿演繹了農家人春華秋實的勞作現場。
時而翹首期盼待春來,時而彎腰低頭把秧插,時而揮手一揚撒谷子,時而輕柔慢轉來紡線。
平日里普普通通的勞動動作竟被林然編排成了一出美輪美奐的實景舞蹈,父老鄉親們看得是親切倍至又瞠目結舌,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正當林冉忘情地演繹著溪邊浣衣的場景時,只聽見“咚——”一聲巨響,臺邊五米多高的彩旗柱頃刻倒下,徑直壓在舞臺前半截,木板碎了一地。
臺下頓時一片混亂,大家條件反射地遠離舞臺,四處逃竄,只聽見樂兒大聲喚著:“小姐!小姐!”
正當此時,只見一個黑影逆向穿過人群連跑帶飛地奔向舞臺,緊接著一個藍色身影緊隨其后,亦大聲喚道:“晉王,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在大柱傾倒的那一瞬間,李奭心無旁騖直向舞臺,他唯一的目標就是保護林冉。
當他不顧一切跳上塌陷得支離破碎的臺上,鷹隼獵物般地將林冉撲倒在地,一把抱住她滾到一旁。再沒聽見破壞聲響,才漸漸松開死死圍住她的雙手,抬起頭凝視著身下的女子。
林冉雖是驚恐不已,卻還勉強鎮定自如,一睜眼看到是李奭,趕緊說道:“吳公子,又是你救了我。太謝謝你了。”
李奭這才晃過神,扶著林冉站起來,恰時宋青奔至,焦急萬分地喚道:“晉。”
李奭立馬回過身去狠狠看了一眼他,宋青便把嘴里的話趕緊咽了回去。
“林姑娘,你沒有受傷吧?”李奭問道。
林冉搖搖頭道:“沒有,就是受了些驚嚇,休息一下就好了。”
李奭寬慰地點點頭道:“那就好,剛才的情況太危險了。以后你還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林冉微笑著點點頭道:“的確要小心行事。大恩不言謝,來日有機會定回報吳公子救命之恩。今日時間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在此別過。”
李奭本欲親自護送其回家,卻見樂兒已經上前來攙扶,只好就此打住,目送她們離開。
宋青突然神色慌張地跑過來,小聲在其耳邊說道:“晉王,不好。我檢查了倒下的旗柱,果真是有人做了手腳。”
李奭大驚,立馬隨宋青查看一番,柱子果然有被鋸過的痕跡,而且切口整齊,定是人為。
宋青摸著柱子的切面道:“這到底是誰要害林姑娘呢?”
李奭蹲下身來反復回憶剛才的一幕一幕,陷入沉思。
宋青又轉念道:“會不會是大王子發現了我們的行蹤,有所行動了?”
李奭依舊是半合著雙眼沉默不語,宋青此時已是按奈不住,提起手中佩劍道:“不行,得馬上去找林書進,了結此事,否則我們繼續待下去說不定有什么危險。”
左腳已邁了出去,右手手腕卻被一把抓住,李奭徐徐站起身來道:“不必去找林書進。柱子是林冉弄倒的。”
宋青眼睛瞪得老大道:“什么?林姑娘弄斷的?為什么她要這樣做呢?”
李奭道:“柱子的切面雖然齊,但摸上去卻并不平滑,顯然不是有武功的人所為,定是用刀一點一點切的。剛才我救林冉的時候,發現她雖然表現的恐懼,事實上身體卻未有半分緊張之態,甚至當她看到我的時候都沒有半點驚訝,似乎知道我會來一樣。”
“這根柱子早不倒,晚不倒,偏偏是她一個人在臺上的時候倒了,一來不會傷及無辜,二來一定會成功地把我直接引到這來。那么我想那天祭天時她意外摔倒多半都是刻意設計好的。”
宋青一臉不解地問道:“可她的動機是什么呢?”
李奭哼笑道:“動機自然是我的身份。怕是她早就猜到了我并非吳其培,奈何又沒有其他渠道證實,才出此下策連設兩計。”
宋青又問:“那是不是我們就得把她。”順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李奭搖了搖頭道:“不必。她想知道我的身份八成是怕她爹著了我們的道。早前我們已經確認了林書進并非大哥的人。既然如此也該到了我們去和林書進攤牌的時候了。”
宋青趕緊從胸口掏出一張紙條遞上道:“剛才不忍打攪您看戲,就沒遞上來。已經收到消息,鄌樑大戰首戰結束,鄌軍大敗。”
李奭聽罷樂不可支,揚天長笑道:“老天佑我!老天佑我!天時地利人和皆已備齊,那我們就趕緊去林府走一趟吧!”
李奭主仆趕到林府時,林書進剛剛吹滅了書房的燭火準備休息。樂兒聽到拍門聲上前打探一番,一刻也不敢耽誤地向林書進稟明來者。林書進雖心中咯噔,卻并不想開罪李稷的門客,硬著頭皮前去前廳等候。
待李奭二人坐定,樂兒將茶水端上,才徐徐開口道:“不知吳先生深夜造訪,所謂何事?”
李奭一手端著茶碟,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茶碗,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應該稱我晉王殿下,林縣令。”
林書進一聽當場如五雷轟頂,先前的幾分睡意蕩然無存,腦子清醒地厲害,嘴唇不禁顫動起來,喉頭啞澀,半響無語。
李奭料定了林書進的反應,只是微笑著慢慢將茶碗放下,轉過上身道:“之前我掩飾身份前來拜會,實屬無奈。好在林大人沒令我失望,這才讓我們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可以真誠以待了。”
林書進尷尬地笑了笑道:“晉王殿下說笑了,下官何德何能,能受到殿下的抬愛。”
李奭擔心林書進對自己的身份起疑,便示意宋青拿出自己的令牌走到林書進跟前亮了亮。
林書進一眼就認出了親王令,心中更是不覺緊了起來,趕緊雙膝跪地,伏在地上道:“下官不知晉王殿下到訪,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海涵。”
李奭一見主動權在握,便立馬邁步上前扶起林書進道:“林大人不必多禮。之前我有意掩飾身份,你不識得我,非你之過。大可不必介懷。”
扶著林書進上座,自己也在對面坐下道:“大人是否已經收到前線失利的消息?”
林書進眉頭一皺道:“您是說鄌樑兩國交戰,鄌國敗了?”
李奭故做沉痛地回著:“正是如此。剛剛才收到的消息,由我大哥率領的三十萬大軍首次迎敵被打地節節敗退,現已從沙蕪地帶退回到鄌國邊陲榆資。”
林書進痛不打一處來,頃刻眼前浮現的全是百姓們殉國的慘烈畫面,雙眼通紅,哽咽不止。
李奭見狀便上前一番慰藉道:“林大人以國以民利益為先,心系蒼生,令人動容。可戰場兇險,禍福本難料,勝敗也是兵家常事,大人也不必如此傷心。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大哥太年輕氣盛了些,為了能建立功勛,坐穩太子之位,勸了父親去攻打樑國,爭取沙蕪之地。”
林書進霎時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道:“是大王子勸鄌王主動攻打樑國的?難道不是樑國來犯,我們被迫防衛的嗎?”
李奭哼笑道:“林大人啊,你真是遠離朝堂之人,才會信了這些官方之詞。不過也難怪,如果不是這樣宣稱,又有誰愿意把自家孩子送上戰場呢?好歹都是保家衛國,哪怕是犧牲心里也能舒坦些。可他們殊不知,他們的家人殊不知,他們只是這場邪惡政治的犧牲品,何來鄌國英雄一說?”
林書進焦急地問道:“鄌國損傷嚴重嗎?死了多少人?”
李奭道:“前方傳來的消息只說是慘敗,但并未清點出具體傷亡的情況。想必現在大哥也正在想法子扳本吧!可惜,我那好大哥從來不是習武之人,對用兵之道也不甚熟悉。如果是吟詩作賦,他定是不輸旁人。可戰場哪里是文人雅士的練兵之地?如果他再這么拗下去,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林書進雖遠離核心朝政,可鄌國的基本政治格局他還是明白的,大王子李稷不善騎射是人人皆知之事,此次戰役他作為名義上的主帥確實不妥。
鄌王竟一意孤行,以百姓之血肉鑄就其子之功勛,真是令人寒心。
但轉念一想,這消息也不盡可信。尚文派與尚武派的對峙已有多年,互相拆臺是常事。
更何況魏澤明也曾在書信中談過大將軍謝廷會與晉王之母王貴妃想要聯手致其于死地,進而獲得鄌國軍隊的絕對領導權一事。
魏澤明因流亡途中脫逃被殺,以至牽連族人的說法一直都難以置信,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要說是謝廷會聯合王貴妃來一招殺人滅口也未可知。
既是如此,李奭今日造訪定是想要拉攏,如若魏澤明真是被其母親所殺,焉能助紂為虐,與虎謀皮?
想到此處,林書進終于定下神來道:“前線尚且未傳來消息,說不定是敵軍為動搖我國軍心刻意所為。我們且不可自己先亂了陣腳。”
李奭見到林書進神色大變,也不驚慌,依然從容自若道:“我和林大人一樣,真希望這個消息是假的。不過最多半個月,林大人就會接受這個殘忍的現實了。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大哥此等視人命如草芥的做法,我斷不敢茍同。如若一日我能為太子,定以仁輔佐父王治理天下,不到萬不得已斷不會輕用武力。非要到了那一步,我也會沖鋒陷陣,殺他們個片甲不留,保我大鄌國威。”
林書進笑道:“晉王殿下英勇過人,臣早有耳聞。如若真能如殿下所言,也是我大鄌的福氣,百姓的福德了。”
李奭從交椅上站起來走到林書進身旁,躬下身在其耳邊道:“林大人,我敬重你的為人和智慧,也相信你定能擇善從之。只要你愿意跟隨我,榮華富貴、高官厚祿不在話下,你所期待的盛世之景也指日可待。”
林書進不覺哼哼直笑,打哈哈地回著:“晉王殿下好會玩笑,我一邊緣小官豈有能耐攪動政局?”
李奭笑道:“林大人太謙虛了,就憑你幾日之內就能征兵上萬的本事,整個鄌國找不出第二個人。你也就別跟我賣關子、打哈哈了。鄌國的天下遲早是我兄弟二人中一人的,何不早做出抉擇呢?”
林書進自知已推脫不過去,又擔心直接拒絕會導致殺身之禍。自己的性命倒是小,牽連了家人就不得了了。
于是道:“晉王殿下心懷大志,定有容人雅量。承蒙抬愛,受寵若驚,還是容臣思量一番再做回復,不置可否?”
立在一旁的宋青一聽臉色大變,一個箭步上前,右手就去摸腰間的劍,卻被李奭一手按了回去道:“好沒規矩,還不快快下去。林大人豈是貪生怕死之輩?只不過需要一些時間理清思緒罷了。也好,等到戰場那邊傳來消息,相信林大人自然就能立刻做出正確的選擇。這段時間,我會一直在桃平靜候佳音。”
說罷,點頭示意了下宋青,雙手合攏朝著林書進微微一拜便直向大門走去。行至門前,忽兒轉身笑道:“令嬡林冉聰明機警、秀外慧中,著實惹人憐愛。”語落便又起步,從容自若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在回客棧的路上,宋青跟在其后沉默不語,李奭猜到了他的心思,主動挑明了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跟他動動粗,不必留時間給他準備應對之策?”
宋青一肚子怨氣不敢發,悶著聲回道:“屬下只是想不通殿下為何要答應他的緩兵之計。”
李奭停下腳步,回過身道:“宋青,你可知這世上最難的事是什么?”
宋青瞪大了眼睛,搖了搖頭。
李奭繼續道:“是捕獲人心。像林書進這樣的人,半點逼不得。只有他心悅誠服地跟著我們,才能為我們所用。眼下鄌樑之戰,鄌國敗退已成事實,不用多久他就必須要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到那時不用我催他,那些在他慷慨陳詞下將自己的親人送上戰場的人們也會逼著他做出決斷。林書進無心涉及政治斗爭,于我來看很大程度是為其家人考慮。只要我能確保他家人的安全無憂,他就沒有理由不跟著我干。”
宋青一臉茫然地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奭低著頭淺笑道:“試想看,如果他的女兒成了側妃,衣食無憂、高人一等,他這位未來的丈人還會拒女婿于千里之外嗎?”
宋青如夢驚醒道:“原來殿下是要曲線救國啊!難怪我說殿下怎么對林姑娘那么上心呢!原來是在布局來著,我就說殿下何時對情愛之事動了真心,真把我嚇壞了!”
李奭不禁挑了挑眉,撅起嘴,瞇了瞇眼睛。臉上輕巧不羈的神色,內心卻已浪花四起。想要納林冉為妾的確是他的真心話,可究竟是權謀之計還是真心實意,連他自己也有些許分不清。
對他來說,一個生于王室之人,命運從來不屬于自己,而他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掌握命運的輪盤。女人也好、情感也好,有什么是不可以犧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