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天色亮地晚了些,光線也沒那么透亮,總覺得略帶著層灰蒙蒙的印象,似乎靜下心來細致看,都能看清空氣里飄飛著的塵絮。
林冉伸了條胳膊出去,明顯感到手臂上涼颼颼的,想到林然心頭又不覺涼了,索性被子一拉罩住半個頭放棄了早起的念頭。
“咚咚咚”一陣拍門聲傳來,林冉皺了皺眉頭,思量了一番,還是坐起身來,披了件衣服去開門。
門拉開一條縫,只見樂兒擠眉弄眼地笑著遞上一封信道:“晉王殿下的。”
林冉這才想起李奭今日要回朗元,便寥寥回了句:“知道了。”隨手將門一關,靠在門上拆開信來讀。
“林冉,我走了。想想你不肯跟隨我回去也是好事,此時的朗元正在醞釀一場浩大的政治風波,此番也許兇多吉少、生死難料。在桃平的這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我看到了真實的人們、感受到了淳樸了民風、遇到了心儀的女子,對此我亦很是滿足。如若此番老天佑我,助我得勝歸來,我定不再放你離去。”
讀到末尾,林冉已忍不住兩行熱淚簌簌而下,落在信紙上暈開了墨跡,開出一朵朵潑墨桃花。
想到李奭或將一去不復返,她好不容易有些新氣象的生活被迫歸零,只剩下等待。提心吊膽的守望,搖搖無心的等候,她的心就像被生生剜了去,空空如也。
當一個人已經開始悄然無息地編織我們的歲月時,他就已經嵌入我們的心靈,并非理性層面的認知可以割除。很多時候的理性,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李奭此番回去,名義上是為王后籌備生日,實則是聽到了龔勛獻計,幫助大王子拿下樑國密塔和南方草場的消息。他感受到了李稷即將為太子之位做奮力一搏,他必須直面這場斗爭。
他想如果贏了,他就會出兵逼父皇退位,迎娶林冉為王后;如果輸了,他就申請貶為庶民,守著林冉在桃平平安過一生。
在李奭離開以后,林冉只能四處打聽林然的消息,她每天都會去村口姚伯開的茶鋪幫忙,因為她知道很多過路客都會在這里歇歇腳。她想興許在這里能打探林然的消息。
可有許多次她都被一些不法商人騙取了不少銀兩,有幾次還險些被綁架。魚龍混雜的現實,讓她不得不忍受很多屈辱、調戲,可在她看來只要能有一點關于林然的消息,都是值得的。
與此同時,兩年一度的科舉開始了,林循在父親的鼓勵下參加了童試、鄉試,都入了圍,林府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悅當中。
畢竟能效力朝廷,當一個像父親一樣的好官是林循的夢想。如今夢想就在眼前,安能不奮力一搏?
再過兩個月就要進朗元參加會試,甚至殿試,林循也陷入了閉門苦讀階段,林冉和林禮便每日輪流做可口的膳食送去房里,順便給哥哥加油打氣。
明日林循即將啟程,林冉忽然想起哥哥近來大贊她做的蔥油餅,便半夜爬起來跑到灶房去做。
正要和面,突然林循走了近來,叫了她。林冉嚇了一跳,撅著嘴道:“大半夜的,嚇了一跳。那么晚了,你明天還要早起出發,還在這里做什么?”
林循笑了笑走上前道:“你不也鬼鬼祟祟地在這里不睡覺嗎?”
林冉把和面的盆端了上前道:“我這不是給你做蔥油餅嗎?”
林循望了一眼,接過盆放在灶臺上道:“別做了,娘給我準備了不少吃食,足夠了,你陪我說說話吧。”
林冉難得見林循如此正經,便脫了圍裙,跟其行至院中。
林循走出灶房便道:“明日我就要啟程去朗元了,你有什么話跟哥哥說嘛?”
林冉怔怔地道:“那我就祝你一路順風,金榜題名。”
林循伸出右手的中指和拇指做了個扣,在林冉額頭上輕輕一彈,惹得林冉直呼“疼”。
見林冉面上有了表情,林循才開口道:“我閉門苦讀了這些日子,雖然兩耳不聞窗外事,可你和禮妹的事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好妹妹,是這世上除了父母外和我最近之人,我哪怕舍身也要護你們周全。哪里能讓你們受委屈呢?”
林冉笑道:“我的好哥哥,我沒受委屈呢,你啊就安心去朗元吧!”
林循忍不住伸手去摸林冉的頭,撩了撩她的額發道:“我知道林然一日不回來,你這眉頭是一日不會舒展的。可?樑大戰那么久了,依舊是半點消息都沒有。我只怕,只怕他還沒回來,你就先倒下了。”
“冉妹,我也是男子,深知男子以國以業為重。林然雖然視你為珍寶,可建功立業的面前兒女私情自然要擱置,可他經得住十年八年的苦,你何嘗熬得住這年歲?到明年你都十八了,縣里同齡的女子好些都有娃了,你叫父親、母親如何不著急?”
林冉道:“所以呢?哥哥想說什么?”
林循道:“如今朝廷政局尚未明朗,大王子李稷和二王子李奭奇虎相當,奪位之戰躍躍欲試,想必不久就會有結果。我不是傻子,晉王殿下雖為人冷酷,對你卻是分為上心,言談舉止中流露深情不見得遜于林然。”
“如果他能成功封為太子,想必定會來迎娶你,哪怕是做個側妃也能一生無憂。怕就怕他敗了,那可就是萬劫不復,再無明日。所以,做哥哥的要提醒你,在一切未知之前切勿答應他什么,免得無辜受累。”
林冉苦笑了一番道:“難得哥哥費心了,晉王并未談及婚嫁之事,我也沒有移情換主之心。李奭是個良君,若真能為王必是百姓之福。我如今只想等著耗子哥回來,其次就是盼你能高中,去了朗元順便幫我打聽打聽消息,其他的我也不想了。”
林循早就猜到妹妹的回答,卻還是想嘗試一番。這一番交談下來,林循更是上京之心急切,一來是想早日圓了夢,二來也想速速打聽到林然的消息,莫讓林冉再苦等下去了。
這番深夜之談,本應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不料被林禮聽了去。
那日林禮晚間起來小解,看見院里還有人影就湊過去看,正要叫哥哥姐姐,卻恰好聽到林循說李奭對林冉的感情,當時就吹胡子瞪眼睛,捂著口鼻眼淚就往下掉。
想著劉興文是這樣,李奭竟也是如此,個個男子都看上了姐姐,卻將她的感情不屑一顧。她同情自己的遭遇,也埋怨起老天的不公平。
可對姐姐卻不敢去恨,尤其是聽到林冉決絕地回應要等林然回來,林禮努力安慰自己只要耗子哥回來,姐姐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他,那時滅了幻想的李奭便能看到自己的好了,就能回心轉意了。
這樣一想,她的心中又好過一點,收住淚水,躡手躡腳地回了屋里去。
如果你愛過一個人,你就知道與他分開是一件要命的事。因為你不僅解不了相思之苦,還會平添許多妄想,而這些妄想會攪干你的腦漿,讓我們變成十足的蠢貨。
在沙場作戰時,林然雖是極度思念林冉,卻騰不出那么多時間去東想西想。可自當了千牛備身,很多事無需自己親力親為,宮中又無熟知的友人,剩余的時間多了出來。
只要他手里活斷了,他就會想林冉,有時候捧了一壺酒來喝,喝地爛醉腦子里依舊是林冉的臉,醒來依舊是苦不堪言。
他擔心她的安全、擔心她的處境、擔心她的心思,他曾動過無數次寫信給她的念頭,可一想到那日鴻門宴吃的虧就膽戰心驚。
隨著三年之約的臨近,父母之仇又尚未能報,尤其這段時間不知是怎的,夢里也再見不到林冉。
這讓一向沉穩的林然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各種不好的猜想都浮上心頭,夜夜輾轉難眠,白日精神不振,形如枯槁。
思前想后,無論如何不能長此以往,他下了決心要冒一次險。
午時三刻,龔將軍府邸的書房里的漏壺“滴滴滴”地流著,庭前的院子亦然寂靜一片,幾只偶爾停歇的鳥兒“嘰嘰喳喳”地鳴著。
忽然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只見李稷怒氣沖沖直奔書房,后面跟著一小隊侍衛軍。行至書房前小院,李稷便抬了抬手示意閑雜人等在外等候,自己拂袖一甩,破門而入。
兩步跨做一步走到書桌前,從衣袖抽出一封信“啪——”地扔在案幾上。林然這才徐徐抬起頭來,欲要行禮,卻被李稷打斷道:“龔將軍雅興不錯,不僅安地下心讀書,還有閑情給人寫信。”
林然瞥了一眼漏壺,此刻距該信寄出剛剛一個時辰,便賠笑道:“不知大王子來訪有失遠迎。只是恕臣愚鈍,不知殿下是為何意?”
李稷哼了一聲道:“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又是個混世乞丐,能有什么人需要問候呢?難不成這封信是要寄給悅明公主的不成?”
林然望了一眼桌上的信,順勢拿起來道:“殿下既然懷疑,何不拆開了來看?”
說罷當場撕開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紙抖落開來,遞了上去。
李稷定睛一看,雪白的紙上竟無一字,百思不得其解。又忖度了片刻,走到茶桌上提起茶壺將水澆在信紙上拿起看,依然不見任何痕跡,又不放心將紙抬著放在燭火上烤,仍未有收獲。無計可施之際,頓覺尷尬,面露愧色。
林然一臉失望的神色道:“昨日下朝遇到晉王,他戲謔說大王子并沒有把我當成內人,對我嚴防死守,毫無君臣之信。如果我不相信,可以寫一封信讓人寄出,他擔保這封無論寫給誰的信最后都會到您手里。”
李稷一時間無言以對,但他深知猜忌的后果。
自上次鴻門宴后,他確實一直對林然懷有戒心,不讓他參與核心團隊的議事。
如此一來相當于養了一個閑人,而他的對手李奭是斷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他定會挑撥離間,甚至挖走龔勛,到時候就無比麻煩。
李稷鐵青的臉舒展開,附和著笑道:“自古以來,兵不厭詐。老二果然善于挑撥。龔將軍是識大體、明是非的人,本王只是太過在意你,才會像那熱戀般的愛侶那樣,由不得生妒生疑。”
“可如今一看,龔將軍果然乃忠義之士,本王倍感欣慰。明日以后,我誠邀龔將軍參與議事,也給我出出主意,讓那幫酒囊飯袋有點壓力。”
林然道:“殿下圣明,果然沒被小人、謠言所獲,實乃明主。臣定當竭力追隨,至死不渝。”
李稷用力拍了拍其肩膀道:“那就好,那就好。”
說罷便出了門,提高了嗓門大聲道:“將剛才那個送信來的家伙拖下去斬了,謊報軍情、污蔑忠良其罪當誅。不忠臣我的人,留著有何用?”
這話顯然是說給屋子里的人聽的,林然捏了把冷汗心想:還好我只是試試,沒想到李稷果然監視有加,看來是萬萬和冉兒聯系不得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為今之計,只有混入尚文派的核心,找到短板,一舉扳倒李稷再做打算。
自林然正式參與到李稷集團后,李稷或是因為此前兩次猜忌林然心懷愧疚,便不再對林然設防,樣樣事也不避諱他,常常問其意見。
林然因此發現李稷比他想的要容易對付許多,李稷為人疑心多,做事好大喜功,書卷氣太重。本事過不得硬,靠的不過是背后的集團力量,強大的文官集團和王后。
如此一來,要扳倒他,一定要瓦解他背后的勢力。而能讓文官集團倒戈的唯一方式就是民怨。深深的民怨,任憑誰都救不了的民怨。
于是林然給李奭出了個主意,先讓他以禮待加賄賂的方式盡快買通這些文官集團下面的次一級,甚至是次兩級的官員,就是那些看起來無足輕重的力量,這些人等到后面東窗事發會有大作用。
如今的?朝看似平靜實則卻是暗流涌動,?王依舊是慈眉善目地指點著江山,似乎對兩個集團之間的對峙全然無知。
實則?王并不是一個傻瓜,他和歷朝歷代的君主一樣對兒子們的心思一覽無遺。他雖舍不得權力,可百年之后依舊是要退位讓賢的。
唯一所圖不過是盡可能減少奪權之爭中不必要的犧牲,自己能以功成身退而不是殺戮的方式退居太上王。
在?王老兒的心中,他從未動過要立幼廢長的念頭。身為一個強勢的君主,他更喜歡溫順,好控制的接班人。
在他眼里,李稷自以為聰明,可是文官集團畢竟比武官集團好掌控,掀不起多大的波浪。
目前全國形勢混亂,他雖無一統的念頭,卻也想保好自己的基業。
然而,李奭的野心太大,這一點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向父皇闡述自己的抱負時就顯現出來。?王并非不羨慕統一的強盛,可是他老了,他想的就是守住所有的,在他有生之年不要有什么變故就心滿意足了。
但他也明白,李奭會成為李稷最強大的對手,要做王的人是要接受挑戰的,所以他的目的就是把李奭當成李稷的練手。
因此他一直不立太子,想的就是李稷能憑借自己的本事,讓朝廷大臣都推薦他為太子,水到渠成。
可奈何最近連續感染風寒,花甲之年的?王明顯感覺自己身體大不如前,每日下朝后都是靠在床上批奏折。
王后得知此事,趁機大獻殷情,又是親手熬制湯藥,又是連日守在身側,并支開了?王身邊不少宮人,同時封鎖了皇帝的病情,意圖伺機打探立儲的消息。
生病后的?王意志力削減,尤為感性,頓覺親情的可貴,只想享受天倫之類。
察覺了王后的意圖,他便順水推舟地將自己對稷兒的好感和盤托出。他想只要王后安了心,就能不再和王貴妃相爭,這么多年的考驗也可以結束了。
李稷獲得了?樑之戰的頭功,就這一條功勛就足夠讓群臣啞口無言。兩個兒子斗歸斗,終究不要破壞家庭和諧才是最重要的。
得知了圣意,王后集團自然放松了對晉王的打壓,反倒要顯得越加寬厚,否則一旦李稷上位就會輿論不斷,難以服眾。
因此王后集團開始以全情投入到立儲的籌備當中,這也給了李奭一個喘息的機會。
得知了父王想要立自己為太子,李稷很是高興。為了討好父王,盡快促成此事,他決定拿出自己府中所有的積蓄給父皇在靈水河邊修一棟行宮,讓父王能去頤養天年。
可是修建行宮的造價高昂,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光一根柱子的運輸就需要上千個青年壯丁。
此時他手下的一個官員向他透露了一個消息,據說桃平縣附近有大量的金礦,只要能開采到金礦就有了行宮的建造費。
于是李稷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直接讓手下帶了近千人馬前往桃平縣開礦。為了能在最短時間內挖出礦石,他們在當地直接抓了很多壯丁連日勞作。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林書進耳朵里,林書進趕往現場查看,要求他們出示朝廷的開采令,李稷的手下不但沒有奉上令,還直接把林書進給捆了。
金礦開采的地點離縣城有十幾公里,且周邊廖無人煙,林書進被綁的消息自然無人知曉。
老百姓只是相互傳言說有很多士兵在城郊活動,大家湊在一起猜測說是?王興許是要開始建陵寢或者偷偷摸摸大練兵。
因此,當林冉發現父親杳無音信時已是兩日后,她四處打聽卻不得半點消息,在城郊茶鋪時幸好聽到店小二說兩日前曾見過林大人帶著幾個人往城郊東北方去了。
林冉忽而想到近期大家伙兒談笑說的?王布兵一說,兩件事湊在一起想頓覺大事不妙,便立刻跑到衙門找到尹師爺帶了十幾個衙役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