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爺爺的住處走回家時,我碰到了密密,我的小學同學,她時常笑話我,我這副拼命逼自己生氣的模樣居然沒有逗笑她,她有多重人格癥,一個人格是妖嬈潑辣的魔女,另一個性格是膽小瑟縮,只有十來歲智商的小女孩。
密密笑我的時候是魔女,只有狂放不羈的魔女才會發出那樣肆無忌憚的笑,我喜歡她天不怕地不怕很拽很酷的樣子,但也有些懊惱身為魔女的她很自私丁點不具備同情心。
她經常說我傻,說: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傻瓜。還自以為幽默地對我說:你從小學畢業的十二歲長到三十歲,癡傻一點都沒有改變,你唯一進步的就是年齡。
密密不笑我的時候就是那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永遠穿著一件灰色的衛衣,戴著兜帽,披散著黑發,頭發遮一層臉,帽子再遮一層臉,圓圓厚厚的眼鏡再遮一層臉,腦袋低垂,雙手插進口袋里,全身捂得嚴嚴實實,竭盡全力要讓自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或者讓周圍的人都看不到她,這時的密密很乖巧很文靜很惹人憐愛也很愛我,這個密密是不會笑話人的,我跟她說我又被大少爺打了又被太太罵了,小密密就會噙著眼淚很為我悲傷,好像這些打罵都發生在她身上。
我碰到的是魔女大密密,照理說,她看到我古里古怪的滑稽樣兒會夸張地笑得前仰后合。但她很平靜地看著我,莫非她和我一樣變得傻不愣登,我倒是很高興有人變得和我一樣傻,或者變得比我還傻,這樣,我在這個冰冷的世界里就不會那樣地孤獨。
密密的平靜一瞬間就變成了恨鐵不成鋼,點了一支煙,拍了我一下肩膀,優雅地吐出煙圈,干脆又有些不耐煩地說:“少裝,你想變成誰???就以前那樣傻不拉幾的挺好啊?!闭f著,扔了一串鑰匙給我,“幫我打掃屋子吧,借你住,我要去泰國看人妖秀。”
她沒等我回答,一溜煙不知閃去哪兒了,魔女的速度驚人地迅捷,只留下她散發的香水味和煙酒味,我用力地吸聞她留下的味道,這才是一股實打實的人間煙火味,大密密的味道真真切切地向我表明她實打實地活在精彩的人世間,也替那個想要從世間消失的小密密活了。從不像我,昨日還是那個背著書包懵懂無知踏進幼兒園門口的傻女孩,今天一睜開眼我已是過了婚嫁年齡還生活地云里霧里不知今夕何夕的傻中女。
我被太太從樓上趕出來,樓下有個藥店,八年來,我一直在看守這間藥店,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幾十步的階梯,仍舊讓我覺得每下一個階梯都離刑場更近。剛要走進藥店,就聽到電動卷簾門哐啷一聲拉下,老爺聽到了這場打斗,一如既往地站到了太太那邊,從不出面阻止,并認為這是命運給我的考驗。
我被扔出家門,身無分文,一無所有,我被隔絕在家庭之外,更像是被隔絕到生活之外,生活對我來說,本就不是五彩斑斕,我只不過是按部就班地過著最機械的生活。早晨醒來,看店,晚上回家,做飯,飯后看書看電視,一天一天這樣地活著,我和家里人不需要說話,也不覺得彼此之間能說些什么,也沒有人某一天被某一種特別的情緒驅使,喚醒心中溫柔的情感想要和我說話,沒有,盡管我等待著,期待著,期待父親母親能夠和我說一句話,但從沒有等到那樣一個時候。
別的人在生活,上學,工作,戀愛,結婚,賺大把大把的錢,對他們來說,時間是流動的,生活是多彩的,一頓餐很爽口,一件衣裳很美麗,旅游的滋味,擁抱的滋味更是妙不可言,生活一直往前走。
對我來說,時間是停滯的,或許停在畢業那天,停在阿丁、一唯、密密和我分離的那天。身在蒼老,心仍稚嫩,周圍的人興奮地工作了,我還在看小說,周圍的人感動地戀愛了,我還在看小說,周圍的人結婚了,我還在看小說,周圍人的小孩都能覺察出我是個傻阿姨了,我還在看小說。
他們成了家立了業,伴侶和小孩成了可以炫耀的成果,實實在在的成果,真真切切的,伴侶和小孩永遠在提醒他們經歷了或正在經歷多么鮮活難忘的一段時間,同時這些擁有的東西也讓他們變得膨脹和狹隘。而我,我沒能記住以往任何一天的日子,我的年齡我都記不住的,我昨天12歲,22歲,今天30歲,40歲,這些年歲,有過些什么難忘的日子,記不住,或許根本就沒有。
有人問我:你到底看了什么,讀了什么,給你帶來了什么?那一刻我無比驚恐,無比悲傷,哎呀!呀!我看了什么,給我帶來了什么?這些年,這些十年二十年,我看了什么?我什么都記不住??!
那一刻,我麻木的心靈終于產生了大慟的感受,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也不會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任何印記。
太太打我,大少爺打我,回首往事,我并不是沒有談資,但我想,應該沒有人想聽我的談資,我也極力想要把這些談資忘得一干二凈,無論如何,它們不會被忘記,暫時被我藏到了心靈最深最深的角落,在三十歲被打的這一天,所有的藏品一一涌現出來,滲透進我全身的每一寸,第一次我有種活不下去的絕望感。
天已擦黑,入冬的天氣很陰冷,多年前,密密給過我她家里的一把備用鑰匙,我要是隨時把鑰匙帶著也就不用再次流浪街頭,不能怪自己,我沒有料到時至今日還有被趕出家門的一天。
二十年前,我十歲時,也被趕出來過,那次是被大少爺打了,因為一丁點現在回想起來很可笑的小事,那時,大少爺也還是個小孩,沒有氣度,沒有容忍量,當然,他這一生都不可能會有這些東西,更何況,他又是一個嬌生慣養,無法無天的惡少,他說我是他的兵,是他的丫鬟,我對他的所有命令只能無聲地服從。后來,大少爺學到一個詞——“奴隸”,十三歲的他從電視的一期節目里準確地理解了“奴隸”這個詞的涵義,并認為我就是“奴隸”的化身,我的任何一點忤逆,在大少爺這個強勢的奴隸主面前都是不合時宜的,太太聽了大少爺關于“奴隸”的解釋,眼睛里露出高興的神采,她為大少爺的聰明感到欣慰,大少爺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大少爺能夠實現父母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實現的理想,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質疑過大少爺不具備聰慧才智和堅韌力量不能夠實現父母的理想。
父親和母親對大少爺的信任讓所有的親戚感動萬分,也讓父親母親在很長一段時期具備足夠的力量對抗生活施加給他們的所有打壓,我雖然不喜歡他們的這種信任,但我喜歡這種充滿希望的生活狀態,這會減損太太的暴怒和老爺臉上的陰沉。
大少爺打了我,然后惡人先告狀,慫恿太太把我趕出家門,那一次,太太的態度不認真,不夠氣憤不夠嚴肅,我想我在外流浪一兩個小時還是有家可回的。
我在灰塵迷目的街道上往來蕩去兩個小時,我還不急著回去,我一心想著老爺出來找我,他會把我接回去,回去后,我看到太太已焦急得不成樣兒,臉上寫著擔心和懊悔,大少爺躲進房間不敢見我。我不會走遠了,不走出這條街的街尾,我在等著爸爸來找我。
天黑了,他們沒來找我,我心里害怕,獨自走了回去,看到老爺太太和大少爺在樓上的露臺吃晚餐,大少爺手舞足蹈地說著笑話,太太樂不可支,老爺一貫沉默地低著頭,燈光映襯下,老爺的臉也沒有一點為我擔心的模樣。
多年后,我看了一部電影,叫做《牛仔褲的夏天》,還記得其中一位女主角卡門,和家里人發生沖突跑出去,天也快黑了,她想她的父親肯定很為她憂心,等她回去時,看到父親一家人正在很開心地吃晚飯,已經把她忘記了??ㄩT很生氣,拿起石頭朝玻璃窗砸過去。
我沒有卡門的勇氣敢撿起石頭砸破玻璃,我來來回回地走早已耗盡了力氣,很餓很冷,要是他們碰巧有個人看到了陰影中的我,叫我上去喝碗熱湯,我肯定會很樂意,這也是我不受父母待見的一個原因,生不來氣,不敢生氣,沒有骨氣,沒有個性。
那是十歲的初冬,現在是三十歲的初冬,真讓密密說中了,我進步的只有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