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米洛斯公園。
十歲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天,父母沒有看到樓下的我,沒有叫我上樓喝碗熱湯,我不知生氣為何物,只知道心底的顏色和天空一樣灰,我去了米洛斯公園,碰到了守門人卡丘爺爺。
十歲,我不敢接觸任何陌生人,和他們說一句話都會讓我受不了,他們也怕我,他們能看到我身上的烏云。陌生的人我不在意,不陌生的人也和我保持距離,我身上的烏云讓他們看到了魔鬼,仿佛我是個不祥物,哪有人會傻得想和一個不祥物接觸,換做我這么傻的人,也不想接觸這樣一個不祥物,想到這里,我就釋然了。
那些看到我走近就立馬跑開的人,我非但不怪他們,也不會感到難堪,反而還會投給他們一個理解或是同情的微笑,但他們看到我的表情之后,好像更加討厭我怕我了,這時我就會覺得很好笑,不是驕傲和不屑地壞笑,是發(fā)自心底覺得好笑,我被他們逗樂了。
我不怕接觸卡丘爺爺,他沒有看到我身上的烏云,他不怕我,他眼睛里有的只是仁慈。
卡丘爺爺和藹可親,長得很像童話里的可愛人物,也許卡丘爺爺就是童話中某個懂得魔法的好神仙,十歲那年,我被趕出家,浪蕩在米洛斯公園門口,卡丘爺爺帶我去他的童話小屋,變戲法似的給我端來一碗皮蛋瘦肉粥,那是一碗無與倫比的瘦肉粥,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瘦肉粥,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和代替,時至今日,記憶猶新,永生難忘。
卡丘爺爺是個善良的70歲老頭兒,他把守門人微薄的薪水全用來資助窮孩子讀書,空閑時候就去拉三輪車,撿廢紙箱撿酒瓶兒,去河邊網(wǎng)魚,頂著70歲不太健康的身體辛苦勞作,把掙來的每一分血汗錢都捐了出去。
夏天,卡丘爺爺會穿一件褪色破舊卻很干凈的灰色汗衫,冬天穿一件厚實不怎么保暖的黑棉襖。禿了大半個頭,白了僅剩的所有頭發(fā),臉色泛著紅光,眼睛里永遠閃著慈愛光芒的公園守門人就是卡丘爺爺。
我知道卡丘爺爺每天每頓的伙食就是稀粥加咸菜,一年到頭很難得吃一點肉,但剛好碰到我的那一天,他神奇地給了我一碗肉末粥,我更加認為卡丘爺爺會法術(shù),不光是瘦肉粥的事。我之所以這樣認為,還因為,卡丘爺爺似乎比我還苦,他無兒無女,貌似無婚戀史,一個遠房侄兒每兩三年會來看望他一次,他有肺病,長期營養(yǎng)不良。但卡丘爺爺?shù)哪樕蠌膩矶紱]有被生活折磨得痛苦的表情。
太太和老爺?shù)哪樕翔徔讨畹目啵瑥奈矣杏洃浺詠恚麄兊哪樉妥屛覂?nèi)心深深顫抖,我恐懼這種表情,在家里的任何時候都低著頭。低著頭就是明白無誤地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膽小怯懦和卑微,這加劇了太太的厭惡感,也讓大少爺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打罵我。
父母陰沉恐怖被生活重壓扭曲的臉讓我學會自己應(yīng)付所有的情緒,尤其是要把害怕和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在家里,不能太興奮,大少爺可以放聲大笑,我不能。我記得,有那么一兩次,我出于一個孩子的本能遇到開心事也樂一樂,麻煩就大了,太太會橫著眼看著我,發(fā)射出置我于死地的仇恨眼神,我感受到她風雨欲來的氣息,突然凝滯住愉悅的表情,恐慌地看著她,又不敢看她,我不自覺地開始哆嗦,這一下哆嗦立即會觸動她敏感的神經(jīng),她把竹筷摔到半空高,額上青筋突暴,臉頰肌肉顫抖,雙眼怒睜,咬牙切齒,一把將我提起來,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好幾次,我因為太傻,從來不思考暴力背后的原因,從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緒,所以總是重復(fù)著被揍的厄運。
有一次,我穿的是套頭連帽衣,被她打得趴在地上,她攥著帽子想把我拎起來,卻怎么都拎我不起,她使勁地擠壓帽子,衣領(lǐng)肋得我喘不過氣,我想大聲求饒,我被打的時候很少求饒。生死面前,我不懂尊嚴,我只知道我要求饒,衣領(lǐng)卡住我的喉嚨,“媽……不要……”所有的聲音都不能發(fā)出,我顫抖不止,留下無聲的眼淚,在她看來這是無言的傲慢,只有等我被打得控制不住嗷嗷大叫放聲大哭才能止住她不斷落下的拳頭。
太太揍我的時候,大少爺很興奮,眼睛冒著野獸才有的烈火,他拍著手大叫:“殺豬啰,殺豬啰!”
我終于學會在家里表現(xiàn)平靜,永遠都不能表現(xiàn)喜悅,所幸,我也沒什么真正的喜悅,也可能再也不會有喜悅了。也不能表現(xiàn)悲傷,更不能表現(xiàn)頹廢和對生活的厭倦。不能吐露嘆息,不能流露生病時的難受,飯桌上,不能對他們的談話過分關(guān)注,也不能置之不理。
一切都得小心翼翼,每時都要誠惶誠恐,我做不到萬無一失十全十美,即使做到也不能平安度過每一天,我的平安,不靠我的提心吊膽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完美演繹,僅僅憑借他們的心情,憑借父母一天收入的多少。
卡丘爺爺說他很早就認識我,我時常來米洛斯公園,卡丘爺爺認識我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我沒問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老爺提起過他,說米洛斯公園的看門人是個頂善良的老頭兒。
突然我感到害怕,我問卡丘爺爺:“是不是因為我身上的烏云?我來公園溜達的時候,我的烏云被你看到了?”
我怕聽到肯定的回答,卡丘爺爺和別人不同,要是他也看到了我的烏云,我會很難過。
卡丘爺爺憐愛地看著我:“傻孩子,哪有人身上會有什么烏云,你頭頂上沒有烏云,要是真有什么東西,也是個小太陽。”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卡丘爺爺,卡丘爺爺摸了摸我的小腦瓜,給我看他的相冊,全是他資助過的孩子,有些孩子沒有左手,有些孩子沒有腿,還有兔唇的,臉上有一大片黯黑胎記,還有一個沒了右眼睛的可憐孩子。這些孩子很不幸,卻又在笑著,我真不明白,如此悲慘為何還能笑得出來,或許他們還未遭受到刻骨銘心地被歧視被唾棄的厄運,但他們應(yīng)該要明白,他們是逃不掉的。對比之下,我手腳健全,貌似比他們幸運,但我頭腦癡傻,為人不喜,十歲在如此陰冷的天氣被趕出家門……
父親沒來找我,我在卡丘爺爺?shù)耐捫∥堇镒∠拢依锝?jīng)濟緊張,父母決定讓我先休學,讓大少爺繼續(xù)念書,等家里有余錢,再考慮上學。
卡丘爺爺工作的時候,我就跑到街上去撿紙箱和廢紙,一天可以跑好幾條街,那時的餐館酒館還不多,運氣好的話,我能在酒館后巷撿到啤酒瓶兒和易拉罐瓶子,雜貨店門口也能搜羅一些紙箱。那天,我跑得太遠了,回來時已是下午,卡丘爺爺站在公園門口焦急地四處張望,我兩手拖著紙箱子,胸前還掛了四個啤酒瓶四個易拉罐瓶,掛瓶子的布袋是位好心的阿姨送給我的,我興奮得很,高興地叫著卡丘爺爺,看到他為我擔心的樣子更是開心,從小到大,從沒有一個人為我憂過心,沒有一個人站在門口等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