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唯走之前,最后一次約我們去了米洛斯公園的忘憂湖邊,這天不是周末,公園人煙稀少,我們驚奇地發現,湖面結了冰,湖邊并沒有“禁止溜冰”的警示牌,自從卡丘爺爺在湖里喪生后,聽說這湖再也不結冰了,這是二十年后的第一個冬天,忘憂湖上結了冰。
我們不約而同走上了冰面,一唯開始轉圈,我,阿丁和密密跟著轉,我們已經好久沒有集結四個人一起轉圈了,有十年了,或許更長一些,我們漸漸長大,不再保留兒時的習慣,那時,一唯只要碰到不開心的事,就會來湖面轉圈,轉得暈在地上,等恢復常態后,所有的不開心就會在一唯心里煙消云散,屢試不爽。
我們學著她,希望像她那樣,轉幾個圈就能忘卻煩惱。我們大了,我們受挫愈多,受騙愈多,生活愈加不如意,我們就愈對很多事不再相信了。詩意地轉圈對我們不再有神奇的療愈作用。一唯轉圈的時候想著她要永遠離開這片狹窄的城區,再也不會回來,她要做性別重置手術,這一生終于可以名正言順擁有女子的身體,但她的寬肩膀大骨骼始終還是那么粗壯,她的男性長相總是那樣突出,只怕她這一生還是要遭受別人的指指點點。
阿丁想著東北的老爺子,想著他日益萎靡的身體狀況,想著他不再可能背負著厚重的身軀回到我們這片城區,想著那些東北的兄弟最終毀了老爺子晚年的清凈,想到無論如何,她這一生將和這位麻煩的父親捆綁扎一起,一想到此處,阿丁就會很悵惘。
密密心里存著擔憂,馬胖子很精明,撈不到什么油水,離了他也不成,快到三十歲了,這張臉還能笑傲幾時?這張臉一旦沒了分量,還能憑借什么來維持奢侈的生活,又不想規規矩矩找份事做,自己就沒那規矩的心。
小圓呢?太太的瘋狂給了她新一輪的恐懼,三十歲的年齡也增添了她的憂愁,在別人眼中,她還是那個滑稽可笑的傻子,還是沒有勇氣走出舊的生活。三十不能立,年齡到了,心里擔不起落在肩上的責任。還不得不忍受周圍人對三十歲未婚女子的冷嘲熱諷。
我們四人不再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使我們難受。我們緊挨著躺在冰面上望著蒼白的天空,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也沒有即將分別的悲傷,即使我們知道今生很難得會有再見的機會了。
我們四個人如此不同,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軌跡里,一根無形的線把我們連在了一起,我們是小學同學,小學畢業后各奔東西,這些年來,我們沒有刻意地要維持小時候的情誼,我們彼此的情誼本身不那么親密。我們不像那些要好的朋友時時黏在一起,我們見面不多,分享的事也少,但我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四人中哪一個要是有事,其他人都會無條件地站出來。
我們都是被人說三道四的,從小到大,都是被人笑話的,都是被瞧不起的,都是被異樣的眼光瞅著長大的。我們敏感,我們悲傷,我們學會不把情緒表露在臉上,并且學習著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來面對我們所受的歧視和欺侮,我們四個人這么相似,即使我們今生各走天涯緣慳一面,連系我們的這根線是不會斷的。正因如此,我們四個人相聚時沒有大喜的歡鬧,離別時也不會有悲痛的哭泣。
我們各自存著心事回去了,這就是道別,或許是永生的道別,真走的那一天,我們不再去送誰了。一唯和阿丁是肯定要走的,密密也要和馬胖子去馬來西亞,密密是一只無腳的小鳥,在一個地方呆不久,她的家雖然在這個城市,實際上她更像是沒有家的流浪人。
太太呈現出兩種極端的生活狀態,要么,長時間沉默,要么,長時間狂躁。她的腰越來越痛,有時候痛得直不起身來,只好趴在床上,趴著的時候,她會大發脾氣。她把老爺叫到身邊聆訊,叫一聲,老爺必須到,要是叫不來,等老爺到的時候,太太會用惡毒的語言把老爺罵個半死不活,老爺會說他沒有聽到太太的喊聲,這是真的,老爺的聽力逐年下降,他給了太太一根竹棒,讓太太用力敲打床面,這樣老爺就會聽到是太太在叫他。
于是,太太不再喊老爺了,每次就用竹棒狠打床面,我很驚訝太太的力氣,竹棒敲打三下,老爺會像兔子一樣跳進去。
這根竹棒無疑加重了太太的怒氣,也加重了她的病情,太太敲打的力氣是因為憤怒發出來的。我和老爺每天都提心吊膽,每分每秒都生活在恐懼之下,生怕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
太太大罵、大叫、大鬧、大哭、大笑,用竹棒鞭打房間里的每一件東西,電視機木柜通通被她砸爛,床單被子被她剪得七零八碎,老爺趁她熟睡時把剪刀偷偷收藏起來,把一切能傷身的工具都藏了起來。
每頓飯都讓太太癲狂,都要吃死她,飯菜豐盛要脹死她,飯菜清淡要餓死她,我和老爺做的每件事都要置她于死地。太太總是用憎恨和戒備的眼神瞪著老爺和我,老爺有一次給她吃了一顆安眠藥,這顆藥換來了一整天的清靜。半夜的時候卻老爺和我被罵聲吵醒,太太的罵聲吵著了鄰居,鄰居大喝一句,老爺喝了回去,老爺說,吵你一兩聲咋了,我們這邊有病人,你有好了不起。
老爺為太太打抱不平的怒吼卻又惹怒了太太,太太罵著罵著就哭了,半夜三更,響起太太凄厲無助的哭聲,這哭聲的來由多少有些不可理喻,但哭泣的聲音也透露著太太的悲傷,萬籟俱寂的黑夜里,不肯入眠的太太是很傷心的。
這哭聲使我煩躁,至今回想起來仍舊心悸難安。時間會淡化對人的喜歡和怒氣,這段文字在我還沒有忘記對她的生氣時寫出來,盡管如此,在怨她的同時我從未忘記她始終有她的脆弱她的恐懼,她和很多人一樣,也愛人之所愛,痛人之所痛。
我從來沒有見過老爺對陌生人這樣怒吼過。老爺很怕太太,總是要討太太歡心,我記憶中留存一件印象很深的事:太太丟了鑰匙,開不了家門,打電話叫老爺回來,老爺實在走不開,太太在電話里罵了起來,老爺要開一個很急的會,無奈地掛了電話。掛電話是了不得的大事,老爺給自己挖了一個火坑。
我星期五從住宿學校回來開了門,太太開始罵,一直罵到老爺回來,老爺半夜十一點才回來,太太又氣又怒,拿起衣服朝躺椅上的老爺鞭過去,雖然鞭子是衣服,但甩鞭的力氣不小,隔著房門我都能聽到鞭子的嗚嗚聲,連空氣都發出痛苦的嘯叫聲。老爺卻沒有任何抵抗,任打任罵,等太太累了,打不動了。老爺開始安慰太太,語氣還是那樣祥和,老爺說了一陣話,又說:我曉得你太累了,這兩個雜種太沒出息了,養的兩個雜種一點用都沒有……
平時,老爺和太太只會說我怎么沒出息,怎么沒用,自帶的烏云怎么讓這個家庭走霉運,很少說到大少爺,聽老爺這么說,原來在他內心深處,對大少爺也是不滿的,只是對大少爺再怎么不滿,大少爺是兒子,以這個家族一貫重男輕女的傳統來看,兒子始終是家庭榮耀的標志。老爺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一個家庭沒有兒子是要被欺負的,是沒有前途的。一個家庭沒有兒子,維持不下去。
我理解不了老爺說的話,我只知道的現實是:這個家庭在需要兒子的時候,兒子從來沒有出現過。從小到大,老爺和太太盡一切努力保護大少爺不受創傷不受風雨的摧殘,或許,這本身就是一種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