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蓋的樓房破敗不堪,院子里長滿雜草,房里有種空曠的發霉味,夾雜著腐爛的氣息,天花板上遍布蜘蛛網,線路不通,只能點蠟燭。太太吸著氧氣包里的氧不省人事。老爺把所有的弟兄姐妹叫來商量身后大事。
這場葬禮辦得非常風光,整個村里的人全都到齊,嗩吶震天價響了三天三夜,各種繁復的儀式一應俱全,每個細節都不曾落下。
太太斷氣前,我和老爺幫她清洗干凈,太太沒了知覺,若是往常,痛得最厲害的時候,一碰觸到她,她就會驚聲尖叫,邊呻喚邊痛罵,太太的睫毛偶有閃動,此刻已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束手無策任人擺布,老爺和我對太太很尊重,我們為她細細清理,每個動作都輕柔緩慢,生怕給她帶來痛楚,給太太翻身時,我和老爺都是提著心吊著膽的。
我在破舊的屋子里守了太太三天,黑暗的屋子里只有我和太太兩人外加一只蠟燭,原本我并不感到害怕,但這間黑屋猶如一幅巨型的棺材,好像要將我和太太一起合葬,這樣的想法讓我感到害怕。
我這一生,無時無刻不在想擺脫掉太太帶給我的陰影,我只盼望一切盡快結束,我也不用太心急,我知道萬事萬物都有終結的一天。
我看著燭光中太太的臉,這張臉已了無生氣,曾經這張臉是那樣地驕橫,充滿仇怨,時時刻刻流露出對家人的不滿和憎恨,如今,這張臉已和這座破敗的樓房融為一體,很快就會消失在歷史的記憶里。
第三天下午三點,太太醒了,神智清醒,她沒有被我嚇到,問我:“老頭子在哪里?”我馬上打電話給老爺,老爺頭昏眼花,前一刻,我才勸她去鄰屋二嬸那里喝杯茶,大少爺在二嬸那邊看電影,他來守過太太,只有短暫的半小時,或者不到半小時,在這間房里,他又暈又吐,老爺也沒再勉強大少爺繼續守候著。
老爺握著太太的手,太太努力擠著雙眼,想要看清楚老爺,她說不了話,老爺問她:“你認得我不?”太太眨眼微點頭,老爺指著大少爺問:“兒子,認得不?”太太又點了點頭,老爺指著我,想一想還是算了,老爺沒再問,他們的手放在一起,我從來沒看到過老爺和太太牽過手,他們彼此憎恨,太太恨得更甚,老爺越是忠厚,越是退讓,太太越恨他,他們沒有感情,其實太太心里有火一樣的熱情,當然這熱情不是要對著老爺散發的熱情,而是只能對著老爺散發的熱情。太太很孤獨,卻品嘗不了孤獨,所有的情緒,好的壞的,都必須要有一個發散的出口,沒有人能理解她,但老爺是個冷人,老爺無法回應。這對沒有感情的夫妻既合不攏又離不開,不得不長久地拉扯在一起在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里苦苦煎熬。
太太閉眼了,斷氣了,就在老爺問她認不認得兒子之后,太太連最后的遺言也沒有力氣說出口,老爺不確定太太是否斷氣,又探鼻息又摸脈搏,還叫叔公來確認,叔公摸了摸脈搏,篤定地說:“走了,確實走了。”
老爺哭了,大少爺也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哭,跟著幾聲假哭也傳入我耳中,假哭的人是想從老爺這里得到類似貂皮一樣東西的人,我臉上肯定又露出那種很滑稽的表情,沒人看到。
除了老爺,其余人仿佛都沉浸在此刻悲傷的表演中。我也不自覺地哭了,我更多的是怕,我怕我不哭會有大麻煩,所以我就哭了,一哭還止不住了,淚水無聲地留下,大少爺留了幾滴淚再怎么努力也擠不出了,假哭的人只有哭腔。卻怎么都傳遞不出悲傷之感——干嚎聲很像太太臨終時的吼叫。太太這一生,給我帶來了很多無言的痛苦,她走的那一刻,我竟然哭了。
我的心一緊,心臟又像被利爪狠狠捏了一下,我想這些假哭聲中有一人也離死期不遠了。
太太死在大年三十下午三點,過年的喜慶被葬禮的悲哀代替,悲哀只存在于我們這一家,具體來說是老爺,我,和大少爺,更具體來說悲哀只存在于老爺和我,或是只有老爺一人。每個赴宴的賓客都會收到老爺贈送的紅包,抬棺的送葬的點炮仗的洗碗的收碗的光是來吃飯的,挺有趣的是有兩位姍姍來遲的親戚,由于沒有收到紅包,臉露不快,碗已經洗好了,急忙跑過去搶著倒洗碗水,就因為這樣拿到了紅包。
每一位村民都有錢收有豐盛的年飯可吃,葬禮上收的紅包扣除他們的趕禮費還有剩余,可以給小孩子們發壓歲錢,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
我肯定,這場葬禮損了老爺的壽數,這一年的艱辛護理工作已讓老爺元氣大傷,這場葬禮無疑雪上加霜。我提出過太太的葬禮由殯儀館負責,老爺以一種看傻子的眼光看著我,他已收藏這種眼光長達一年,他覺得我不可理喻,冷漠無情,他嚴肅又悲哀地說:遺體不能被燒成灰,燒成灰一切都完了,下輩子也完了。
墓地在老爺四十多歲的時候就買好了,是個合葬的墓地,一邊躺著太太,另一邊侯著老爺。
老爺叫我、大少爺還有兩個親妹妹等太太頭七之后才回城,親戚們看不出我和老爺以及大少爺在太太死后有多余的變化,我的臉萬年不變,沒有人對我有探究的興趣,大少爺在太太下葬后開始玩紙牌麻將打發時間,為爭一兩個牌吼來吼去,老爺的臉也是萬年不變,永遠沉郁低沉,給人壓力。
我能感覺出老爺的變化,老爺從小自卑到大,年齡越大越覺得難以把握住手上的一切,手中的一切難以把握,卻又總在流失,他總是為這種無能為力的流失黯然神傷。太太走了,老爺頂著中老年喪妻這個悲哀的事實要被人嘲笑了,我聽到了他的嘆息,他說:終是殘缺了,殘缺了這個家。他總覺得喪了妻要被人笑要被人看不起,他堅持這樣的想法,就像他堅持認為“家里沒有兒子就會被欺負”——這個真理一樣地固執。
我想我和老爺實在沒有一個點能夠融合想通,對我而言,殘缺了人數的這個家可能會更加完整,我壞心眼地設想:若是我在很小的時候,這個家就殘缺了一個或兩個人,剩下的人或許會有一條好路可以走。
和老爺回城當天,休憩了一個小時,老爺把太太所有的衣服都打包扔了出去,包括用過的床單,枕巾,一切太太的東西都被他扔在屋外的垃圾桶邊,不到五分鐘,這些衣服全部被撿走。衣柜里只剩下一件貂皮大衣,老爺還沒想好它的歸宿。太太和老爺十五年前就已分房而居,太太的房間被清理得很空曠,在里面說話都能聽到回聲。我想把這間房暫且關閉,老爺不同意,依舊每天用拖把清掃干凈地面。太太防護欄上的盆栽,老爺依舊每天澆兩次水,盆栽生氣盎然,地面潔凈光亮。老爺把太太的照片拍到手機上存起來,每天都看看。
老爺的情愫,我不能理解。我的眼睛里只看到太太對老爺的不友善,其中還有人格的侮辱和踐踏。老爺在外人面前從來都只說太太的好,也叫我要孝順太太,太太吃了很多苦,但太太在他人面前會毫不顧忌地說老爺沒有男子漢氣概是個失敗者。我想,我這一生都會感到匪夷所思,這一對在人格上從不平等的夫妻居然能互相忍受三十多年。
老爺以他的方式懷念太太,大年十五過后,老爺去針灸館里按摩腰部時忘了帶手機,我無意中看到了他的短信,有個五十歲不到的寡婦稱呼老爺老公,老爺叫她老婆。信息內容就是情侶之間的對話,歷經世事后平和淡定卻又充滿柔情的老情侶對話。這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直接顛覆了老爺在我心中塑造的形象。
三天后,我看到老爺和一位腰板挺直風韻猶存的女人手挽手走在街上。老爺的側臉笑了,從小到大,我沒有見他展露過笑顏,有時我想,會不會是他身邊的人不值得他笑,他對太太很盡責,幾乎是百依百順,從不違逆,凡事都以太太為先,太太說的話是金科玉律,太太做的事完美無缺,這一切無疑加重了太太的無理取鬧和兇橫霸道,在外,老爺以好男人著稱,但這樣的好男人從來沒有得到過太太的尊重。
我再次想起阿丁說的那句話,我們看到的事實不是真實,只是我們想象出來的事實,以為它就是真實。老爺是很吝嗇的,他舍不得給予一些真情實感給這個家里的人。或許這個家讓他失去了給予的愿望和力量。他給了大兒子父親的愛護,對于不受歡迎的小女兒,他再也沒有多余的關愛可以給了。太太讓他沒有力量把自己的真意獻出,太太總覺得缺失了很多,太太總覺得老爺欠了她一輩子的情,太太很恨老爺,太太是帶著恨意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