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海推門進(jìn)來，林雪晴剛按下接聽鍵，便看到林父高大的身影，多年的辛勞已讓他背部有些佝僂，頭發(fā)也花白了一片，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滄桑。

有那么一瞬間，林雪晴有些心疼。

或許是母子連心，平常很少驚醒的雪晴奶奶忽然醒了過來，看著林青海開心地笑著。

“小海，你是不是來接我回家？”眼睛忽然變得有神，雪晴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奶奶這么高興。

“是，媽，等天亮了咱就回去。”

林雪晴臉一沉，狠狠地看了林青海一眼。林青海不看她，輕輕把奶奶的手放進(jìn)毯子。

蘇七聽到電話里半天沒有聲音，于是掛斷重新打了過來。

電話再響起，林雪晴走出住院部的大門，來到空曠的草地上。

“干什么？”她沒好氣的朝蘇七吼。

沒見過林雪晴生氣的蘇七有些愕然，反應(yīng)了兩秒鐘，他說：“沒事，就想問問奶奶怎么樣了？病好些了嗎？”

林雪晴說道，“勞你費(fèi)心，好了。”對于看不見的人，她不想多費(fèi)口舌。

“那就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助的請跟我說，畢竟……”

他沒有再說下去，林雪晴猜他大概指的就是小時候在她們家住的那段時間。

她已經(jīng)明白林青海此次前來的意圖，無非就是把奶奶接回家，現(xiàn)在在特護(hù)病房每天要花不少錢。

既然如此，何不找蘇七家?guī)兔Α！班牛笨墒遣还芩趺磁Γ冀K開不了口。

終究她還是高傲的。

從記事起她就不曾求過什么人，心高氣傲的她只會用雙手去獲得，卻從來不會靠嘴去求別人。正如施渝升拒絕了她的請求以后，她沒有再說其他的。

可是不說不代表她不想。自己的得失可以不在乎，但奶奶的病情她比什么都在乎。

如此兩難的選擇，她簡直難受得要抓狂。為什么！為什么自己要讀書！為什么自己還沒有賺錢！為什么父母把錢看得那么重要！

她囁嚅了半天始終沒說出什么，蘇七還等著回辦公室繼續(xù)和客戶談判，于是對她說：“要沒什么事我先掛了。”

蘇七剛說完電話便被“嘟”一聲掛斷了，他放下手機(jī)，在猶豫要不要跟蘇媽說林雪晴奶奶生病的事情。

林青海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她身后，皎潔的月光下，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天都住不起了嗎？”她昂著頭看著林青海。

“當(dāng)然不是。可是醫(yī)生說已經(jīng)沒用了。”

“所以你這么晚來就是要一大早把奶奶送回老家？那可是生你養(yǎng)你的人啊！”她眼眶很紅，眼淚已經(jīng)在打轉(zhuǎn)。

“雪晴，奶奶回了家才會開心。”

“能開心幾天？我要是你，就是把房子賣了也會給奶奶治病！”

林青海不再說話，女兒的一句句話宛如一把把鋒利的匕首插在他心上，他只是看著月光下的林雪晴，默默為她抹掉眼角的淚。

二十幾年，林青海看到女兒哭的時候不超過十次。小時候不在她身邊，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zé)任，沒想到自己半輩子辛苦，在女兒看來，他也沒盡到一個兒子的責(zé)任。

林雪晴執(zhí)意陪奶奶住在老家，林青海在老家住了一天就坐夜班車回去工作了。

林雪晴的暑假本來就不長，除去在醫(yī)院的幾天也就所剩無幾。

每天她陪奶奶坐在樹下，聽奶奶講那些過去的故事，她總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那些兒時的趣事，那些成長中的酸甜苦辣，奶奶都記得一清二楚，每次講起來如數(shù)家珍。

幾天的時間，奶奶不僅把過去的故事都講了一遍，還教會了林雪晴怎么做飯。

從小到大都是奶奶做給她吃，她想趁著有時間好好照顧下奶奶。拿著手機(jī)對著菜譜嘗試了幾次，終究是把握不好“少量”“微量”，控制不了“大火”“小火”。

奶奶也不著急，讓她關(guān)了手機(jī)，一點(diǎn)一點(diǎn)告訴她，什么時候該添水，什么時候該加火。每次她做完飯，奶奶都要夸半天。只是一想到她開學(xué)以后，奶奶就要一個人生活——隨時有可能病倒，還要靠自己做飯，她心里就堵的難受。

開學(xué)前一天，還是在那棵槐樹下，雪晴央著奶奶，講講過去她爸爸和蘇七媽的故事。

奶奶慈祥地笑著，“你是說小海和冬梅啊，你也長大了，沒什么不好講的，今天我就跟你說說吧。”

槐樹葉子在盛夏清涼的風(fēng)里沙沙響著，奶奶笑吟吟地說道：“小海和冬梅第一次也是在這里見的面，那時侯兩個人都在一家食品廠里上班，”奶奶一邊說一邊回憶。

“有一次小海要出差，把東西落在車間了，車間主任讓幾個新來的女孩來給小海送東西，幾個女孩子打扮的都特別漂亮，唯獨(dú)冬梅沒有打扮，穿著工作服戴著袖套就過來了，小海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冬梅，說她和其他人不一樣。”

“然后呢？”

“幾個女孩里就冬梅不怕生，其他人都很害羞，我做了槐花餅留她們吃，只有冬梅自己留下了。一來二去兩個人熟了，冬梅就經(jīng)常來我們家，你不知道，冬梅當(dāng)年比你還饞我做的槐花餅，她也慢慢喜歡上了小海，“奶奶看著遠(yuǎn)處，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

”那時侯兩個人都長得好看，性格也好，來我們家提親的把門檻都要磨平了，小海偏偏不答應(yīng)，非要我找人去冬梅家說親，”說到這里，她的臉色漸漸沉下來。

林雪晴靜靜地聽著，想象著當(dāng)年林青海的感情經(jīng)歷。

“后來呢？他們?yōu)槭裁礇]在一起？”

“媒人到了冬梅家，冬梅的爸媽推脫了一番，最后告訴我們，冬梅已經(jīng)許配給了蘇德有，也就是蘇七的爸爸。”

“冬梅姨同意了？”

“她當(dāng)然不愿意，冬梅的爸媽把媒人趕了出來，你爺爺也氣的生了一場大病，就是那時侯，他的身體慢慢垮掉的。”

一段傷心往事，奶奶嘆了口氣，接著說道，“這都是命，冬梅被綁在家里，她爸媽不允許她出來見你爸爸，當(dāng)時蘇德有的父親在縣里當(dāng)個小官，身邊整天圍著一群混混，你看你爸現(xiàn)在頭上的疙瘩，就是那時侯被他們打的。”

說到這里，奶奶一陣心疼。那種對不公平的無力感，林雪晴想到就覺得難受。

“還是新社會好，”奶奶繼續(xù)說道，“你爺爺知道你爸再鬧下去可能連命都沒了，就讓小海帶著他出了遠(yuǎn)門去看病。冬梅被家里綁著嫁給了德海，天氣哪有這么狠心的父母！“奶奶氣的咳嗽一聲，林雪晴眉頭皺著，繼續(xù)聽下去。

“造化弄人，蘇七媽嫁過去以后蘇德有他爸就被人告了，蘇七奶奶覺得蘇七媽是個掃把星，天天想著讓蘇德有修掉她。家道中落以后蘇德有出去打工，從來沒干過活的他不是被人騙就是被人欺負(fù)，最后染上賭博，死在了賭場。”

奶奶又嘆一口氣，“當(dāng)年街坊都知道他們家的事，冬梅帶著蘇七哪里都不敢去，誰家也都不敢收留，只有我們家把他們留了下來。后來蘇德有去世，蘇德有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爸他媽要跟冬梅拼命，我們家借錢給了冬梅路費(fèi)，讓他們母子逃走了。蘇德有的爸媽也得病相繼去世。說到底，蘇家也挺可憐，好好的家庭就這么破了。”

林雪晴不再說話，默默看著眼前飄蕩的樹枝，她忽然記起了那個夢，那個午后迷迷糊糊的關(guān)于蘇七的夢。

現(xiàn)在想來，蘇七平靜的表面下，其實(shí)也埋藏著很多不能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