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垂首恭敬接過，起身看向他的先生，便是一臉潑皮舉著紅包道：“這是師娘給我的！”

與我隔著八仙桌的江，伸手拿了個橘子，沖他扔了過去，口稱：“這是你先生我給的！滾！回去寫字去！”

又轉頭問我：“是個小紅包吧！”我回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接著道：“嗯！我知道了！小的就好！”

那位小公子已接過橘子，掰開吃了起來，自行站到一旁道：“我不走！我要看看我的同窗哪位得了先生的大紅包！你猜猜是哪個？”還回身問了他身后的小廝，小廝抱著斗篷，頭都要埋到胸膛里了，一聲不敢吭站那里。

那位先生杵著腮幫子，斜乜著學生道：“回去寫字！”

“先生！您耍賴！您說的不布置功課的！”

“這不是功課！但凡學了字的人，每日必定要做的，就是寫字！每日三五百個大字！必須的！”

一個瞪著一個，烏眼雞似的，我無奈，柔聲道：“這位公子，我家官人說的是實話，我們那時候，即便夫子不交代功課，也是要每天寫大字的，三五百個大字是要的。”

頓時覺著，這兩人可算松了松，那位小公子吃完了橘子，將橘子皮扔給小廝，對著我長揖一禮道：“弟子謹遵師娘教誨，這就回去寫字！”又轉身對著他的先生作揖道：“先生，弟子這就回去寫字了！您也別生氣了，大過年的！”這才轉身走了。

身邊的這位先生看著學生的背影，冷哼一聲，見他出了門，與我道：“人是聰明的，就是只知道耍無賴！”

我輕聲笑道：“可我看著你們很是合得來呀！”

“誰跟他合得來？”炸毛的先生道！

起身走近那位小公子帶來的禮物，接著道：“我要看看他送了些什么，沒有我的紅包多，回去就用戒尺打手板！”

早知他們師生是這樣相處的，我就不用替他愁了，那孩子就是鬧騰，卻還是聽話的。我懶得理他，拿了個蘋果削皮，吃蘋果，大年初一吃蘋果，一年平平安安！

我吃著蘋果，間或喂他一片，對他道：“我覺著這孩子很知禮啊！我一出來就規規矩矩，我們說要寫字，他也聽啊！”

他翻著那位公子帶來的禮品，愣了愣道：“那是對你！你以為他對人人都這樣？”

我也愣了一愣，隨即明白道：“還不是因為你！”

這時候他抽出一個小錦盒，打開一看，竟是一支有些年份的人參！

我們都愣住了，片刻后，他輕聲道：“我們如今還用不到，先收著吧！”

我收拾了禮包，與他閑聊著。

這時候，迎兒帶進來了第二個拜年的學生，我也認識的，就是他借了人家書案的，住在離集市很近的巷子里頭的那一家，我們都是見過的，互相見過禮就坐下了。

我看得出這孩子家的家境委實一般，一家三口，只有孩子穿了新衣，那兩口子都是漿洗的干凈整齊的舊衣，甚而還露出些微折痕，帶來的禮物也就是一包點心，再沒其他。

我不禁有些擔心，如今供孩子讀書，可是樁費銀子的事。

孩子看著八仙桌上的各色果子點心，有點挪不開眼，我拿了個蘋果遞給給他，孩子卻不接，紅著臉搖了搖頭，低下頭輕聲道：“謝謝娘子，家里有的…”

孩子母親也急忙摟著孩子，笑著道：“娘子客氣！家里有！家里有！”

看得我直心疼，將蘋果塞到孩子懷里道：“家里的是家里的，這個是我給你的！收著！大年初一收蘋果，一年平平安安！”

孩子這才靦腆的笑了笑，緊緊握著那個蘋果。

江與那位父親絮絮聊著，又對我道：“書案上那套三百千，還有放一起的《論語》，一起拿來吧！”，我應了，轉進西次間，我本以為，他必是備了一套新的，整個書案翻了一遍，只有他這些日子常用的那套，又出來問他，他點頭道：“就是那套！”我急忙拿了包好。

又把點心蜜餞果子各包了一包，翻出筆紙墨包了一套，還把兩個紅包并做一個，包在一起遞給我家江先生，他接過看了看，只見他將書放最上面，遞給孩子道：“我知道你是很用功的！這幾本書是我用過的一套舊書，書上有我做的一些書注，你拿去看看，不懂的來問我！”

一家子很是動容，可孩子父親依舊只肯收下書，其他的再不肯收下。

江無奈的看著這位父親，嘆息道：“我家娘子備的這些，你們別推辭，權當是這些日子，每逢集市你們家照顧我的回禮就是了！你們若還是要力辭，我以后可就不敢打擾你們了！我就是個讀書人，不過機緣巧合，帶著這個孩子讀些書，這孩子會讀書，能讀就讓他讀下去，委實艱難，來找我，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半晌沒了動靜，我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那孩子父親，高高壯壯一個漢子，紅了眼眶道：“江先生說的我記下了，我能供他讀，您放心！”

孩子母親把孩子護在身前，低著頭，伸了手仿佛在抹眼淚，我急忙遞了帕子給她，她卻不敢接，只低著頭道謝，我徑直塞她手里道：“我可指望著，以后我們能常來常往，別跟我客氣！”

孩子母親拽著帕子，抬頭看著我，拭了拭眼淚，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樣道：“娘子…太抬舉我們了！”

我虛扶著她道：“快別這么說！有空帶孩子來坐坐！孩子有不懂的，盡管問先生就是了。”

我只想著，他們能給寒風中的江一個歇腳的地方，一口水喝，我就愿意去結交他們！再說，我并不覺得，這哪里是抬舉他們…

在這里，我們都一樣的…

他們走后，江告訴我，這孩子的父親是個木匠，手藝不錯。還是個孝子，本來家境還是可以的，前幾年，孩子的祖母得了病，為了治病，生生用盡了全部家當。老人去了，留了一筆債，才成了這樣。就想著叫孩子回去，學了家傳的手藝，也能快些多個進項。

他吃著茶道：“這孩子是個難得會讀書，還能吃苦的，我委實舍不得，就去同他父親說了幾次，還好，孩子被我搶回來了！”

我笑著問他道：“若是這孩子不喜歡讀書，喜歡做木活呢？”

他瞪著眼睛道：“不行！多好一個孩子，太可惜了！”

我嘆息道：“你還是要問問孩子，就像你不愿考會試，那時候夫子再難過的，也放了你走…”

他抬著茶盞，愣住了…

我原只一句玩笑話，不曾想惹得他這樣，只好思忖道：“你既說這孩子會讀書，也用功，那就必是也喜歡讀書的…或許這孩子兩樣都喜歡呢，既喜歡跟著父親學手藝，也喜歡跟著你讀書。”

他愣怔著點了頭道：“我尋個時間，問問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