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美代子的眉毛向上揚起，仿佛有些驚訝的樣子。她仔細瞅了蒙面女一眼，然后迅速收回了目光。想來是奇怪為什么有人遮擋容貌來參加告別式。

不過這年頭，各種怪人充斥著日本社會大街小巷。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想靠行為藝術吸引國民眼球，不出奇招不行。出了奇招也好不到哪兒去。不是被人拍了照片發(fā)到社交網(wǎng)絡；就是成為短視頻的主角，被人圍觀。所以蒙個面紗，也只能在這里被稍稍矚目一下吧。

伊東突然想起了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蒙面女人》。里面有個冒充愛爾蘭破落貴族米利森特小姐的罪犯格蒂小姐。但是眼前的蒙面女人只是戴著普通的黑紗，而非文中所寫的“飾有黑色西班牙花邊的面紗。”

如此看來，美代子也不認識這個神秘的女人。蒙面女可能只和高橋接觸。美代子不可能也做不到見過所有認識高橋的女人。她和高橋已經(jīng)分居兩年，且長期居留在大津。

顯然這個女人蒙面紗不是為了嘩眾取寵，因為看她的一舉一動完全沒有與他人接觸的意向。

難道她戴面紗不僅為了遮擋容顏，還有著什么特殊意義？這里看起來沒有人認識她，所以戴面紗完全是多此一舉吧！既然是多此一舉她還是這樣做了，究竟是為了什么？完全想不通啊！

蒙面女上香后，并沒有和伊東他們坐一起。而是悄然走到一旁，靜靜佇立。她美麗的眼睛不離高橋的遺像。

雖然這個女人沒有哭泣，沒有流淚。但是伊東仿佛看到了女人心里肆虐的淚水。她雙手絞緊著，肩頭微微顫動。應該是強忍住悲痛吧！

這種不流淚反而比流淚更能引起觀者心中的波瀾。伊東覺得她的哀傷已經(jīng)傳導過來，呈放射線狀向四周發(fā)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這么強烈的感覺！就像夏日凌晨的某個時刻，醒來發(fā)覺是在寒冷的北冰洋。頭上飄著雪花，心里結著冰。

伊東雖然戀愛經(jīng)驗欠缺，至今未婚。但是直覺這個女人和高橋不是情人，而是戀人關系。若是戀人，那束紫色馬蹄蓮就很可能是她給高橋供奉的！不過這只是他個人觀感，一個戀愛白癡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再說現(xiàn)在的上班族，男女關系復雜得很。沒辦法，英俊的高橋走到哪里都能獲得女人的青睞啊！

雖說她和高橋可能是不倫的關系，但是伊東現(xiàn)在覺得她非常可憐。兩人相約4月1日去看表演，可惜高橋永遠失約了！那兩張票，最終的命運也不知道會是什么？也許就此躺在抽屜的某個角落，落滿了灰塵。

僧侶們的念經(jīng)聲逐漸消逝，預示著上香也即將結束。按照流程，下一道程序該是豆腐飯了。

蒙面女最后看了一眼高橋的遺像，然后轉(zhuǎn)過身來。這時候有一群賓客走了過來，擋住了伊東的視線。

等到他們走后，伊東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到了會館門口了。

怎么可以這樣！伊東心中埋怨這些礙事的賓客，腳下生風趕緊追了出去。可惜距離太遠，等到他沖出大門，蒙面女已經(jīng)上了一輛汽車，就此飛馳而去。

丹井會館是專做葬禮的齋場，所以附近并沒有出租車出沒。伊東絕望地目送著車子絕塵而去，轉(zhuǎn)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目中流露不甘卻無可奈何的伊東猛地跺了一下腳，隨即來自腳掌骨的劇痛讓他齜牙咧嘴起來。也幸虧是皮鞋，要是帆布鞋可能會更疼。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會館。豆腐飯已經(jīng)開宴了，壽司和清酒都擺上了。

這些人到底有沒有高橋親生和養(yǎng)父母這面的親戚呢？伊東有心開口，卻不知道應該問誰？反正豆腐飯的參加者，應該涵蓋了所有親朋好友。

這時候伊東竟然發(fā)現(xiàn)了，給高橋辦理壽險的保險業(yè)務員熊井的身影。

熊井看上去也是有些凄苦，大概是想起了與高橋業(yè)務往來時的點點滴滴吧！

這個熊井和一般的公司職員很不一樣啊！并不是只是為了業(yè)績。高橋人都死了，按說除了交付1000萬保險金之外，也就不需要做別的了。獨立營銷員也很有人情味啊！看來熊井想成為推銷之神并不是吹噓，而是正在努力去做。他的目標雖然縹緲，不過現(xiàn)在有著萬分之一可能會實現(xiàn)。是的，僅僅是萬分之一。想從數(shù)量龐大，每個人都在奮斗的同行中脫穎而出，實在是太過艱難了！

這時候，有兩個女人在竊竊私語。伊東正好坐在她們身邊。

“聽說只有四十三歲。搞不懂他為什么要自殺。活著不是挺好的嗎？這么年紀輕輕的！”

“噓……你能不能把嗓門調(diào)低一點。這樣很可能會讓美代子聽見。”

“隔著這么遠怕什么！誰能聽見！她哪里會在意我們。再說本來就是事實嘛。他們反正都分居兩年了，再過一年可以自動離婚。這樣好了，她可以再婚了。”

“她的性子那么清冷，大概也只對高橋好過。這一點她的風評很好，從來沒有勾三搭四的風言風語。”

伊東微不出聲地笑了笑。看來這兩個是美代子娘家的親戚。

“這倒是。你見她笑過嗎？可惜了！這個高橋也是個沒福分的。就算自動離婚，也不用自殺啊！”

“就是。這么帥氣的男人，就算離婚也是好東西。聽說二手男人，反而更加吃香呢！”

“大概是不想離婚吧，畢竟有晴子了。再說，哪個父親不想活到女兒披著婚紗，最后執(zhí)著她的手走在禮堂里呢。”

“那么是絕癥嗎？因為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殺。”

“不知道，可能是吧。總比跳樓好，尸骨不全的。淹死泡得發(fā)脹，也沒有個人樣子。”

“我們的大富豪全程都在，看來他很看重這個女婿啊！”

“看重有什么用！人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女人真不聽話，想結婚就結婚，想分居就分居，想離婚就離婚。”

“小聲一點。結婚的時候聽說花了幾千萬呢。現(xiàn)在葬禮聽說也花了幾百萬了。還不算墓地。唉！真是錢多的沒地方花了。”

“有什么辦法。就算為了女兒，做父親的也得上規(guī)格為女婿風光大葬。要是辦得寒酸，阪井家的顏面就沒地方放了。再說阪井家別的沒有，錢多得是。九牛一毛！”

兩個女人喋喋不休。

伊東一邊偷聽，一邊暗暗好笑。

雖說美代子才是喪主，但是岳父參加女婿的告別式，不是正常的嗎？嗯！畢竟阪井是大富豪。通過葬禮不經(jīng)意地展示財力，也是名家豪門的方式吧。這些阪井的親戚，看來是嫉妒心發(fā)作了。

過了一會，竊聽的伊東看到了阪井。

阪井身材高大，頭發(fā)花白。面部冷峻，眼睛透出悲傷。伊東覺得也是人之常情。怎么說高橋也是他的女婿。高橋和美代子只是分居，還沒有離婚呢。很多分居的夫婦并不是感情破裂，只是彼此厭倦了。

伊東雖然沒有心情吃喝。但是作為禮貌，也吃了壽司，喝了點清酒。然后就離開了。通夜是要一夜守靈的，這可是親朋的專利。

出了酒店伊東才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無論巴士還是電車，都已經(jīng)停運了。

夜風輕輕吹著，四周靜悄悄的。他來的時候?qū)γ婺莻€熱鬧的民宿，也偃旗息鼓起來，變得寂靜無聲。不知道為什么，伊東打了個寒戰(zhàn)。

夜空已經(jīng)不是深黑若烏云，而是變成了藍色。銀色的月亮與滿天繁星交織，散發(fā)出溫柔的光色。

“看來是回不去W酒店了！”

已經(jīng)有所覺悟的他回頭瞅了瞅丹井會館，嘆了一口氣。要說就地住下，只能選擇對面的民宿。不過民宿不像酒店，可以不經(jīng)預約直接入住。現(xiàn)在這時間，民宿的主人早就應該睡下了。

伊東有心回丹井會館，想想其實也不行。通夜只能遺屬參加。他一個外人，有何資格列席呢？

他再次嘆氣。難道要在這丹井會館的外面風餐露宿嗎？要是這樣也太凄慘了吧！堂堂伊東氏的子弟，混得也太慘了吧！想想剛才在里面與七武士侃侃而談，他有些郁悶。

這時候一輛車子過來停下，司機輕輕按下了喇叭。伊東借著會館的燈光望去，是壽險業(yè)務員熊井。

“晚上好！果然是伊東先生您啊！沒想到您也來參加高橋先生的告別式。您要是想回市區(qū)，我可以載您一程。畢竟您從東京都來，應該沒有開車。”

熊井搖下車窗道。

伊東感激涕零。熊井的成功率已經(jīng)被他自動調(diào)整到百分之一。一個善良的人能夠成功，還是會讓公眾喜聞樂見的。

“晚上好！我剛才也看到了熊井先生。對不起！只是人太多了，不方便交談。我確實正在愁如何回酒店。謝謝您，那么打擾了！”

伊東又望了丹井會館一眼，然后上了車。

再過些時候，高橋的世俗肉身歷經(jīng)烈焰后終究會變成白骨。無論他生前如何英俊，都成為遺骨和塵灰。當高橋的心臟停止跳動的那個深夜，這個世界少了一個人，多了一尊Hotoke（佛）。他沒有子嗣，只有女兒。多年以后誰還會記得他？誰會在彼岸會和盂蘭盆節(jié)去墓參り？誰會供奉香燭和菊花？誰還會在他的墓前灑下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