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存爍關閉了投影。

他轉過椅子，昂起頭看著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

“是否遠行，還會在科學層內部投票。但您指出了一個問題，智慧生物，嗯，確實是個問題。”方存爍的思路還停留在十幾秒前，他對老人的話沒有多少關心。

“生物工程組最近提交了一項衍生技術，通過播撒融合了人類基因的片段的RNA病毒，引導行星原生物種向著人類形態畸變。

他們把病毒叫做‘信使’，它會自動識別生物DNA，通過干擾半保留復制過程，穿插人類基因。

這樣一來，通過幾代基因的富集，變相創造出似人生物，省去了制造克隆體的麻煩。這也使得等待時間大大縮短。”

老人目瞪口呆，隨后表現出來的是憤怒，“你這是在僭越神的工作！”

“誰說不是呢。”

老人沉默了。再造計劃的核心思想就是人代替神。由人來代替那些高高在上的規律，代替進化史的車輪，按照地球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模樣構造一個類似的鏡像世界。這無疑是瘋狂的，但技術的瓶頸接連突破，使得這一切成為可能。

“你已經瘋了。”老人嘆氣。

方存爍笑容慘淡，“你們都這么說。”

他拿起卓上的一支筆，指間轉動起來，“您知道我們東方的神話嗎？我們的傳說里面，大神女媧來到人間，發現世界很寬闊，但是沒有一種能通靈性的生命，她很孤獨。

于是她和了泥漿，按照自己的樣貌捏出泥人。因為是神的作品，所以泥人一成形就活了過來，她管這些新生命叫做人。

仔細一想，各個神話中，神的工作都是如此，不管用了什么手段，按自己的身量，添加喜好和引導，賦予智慧和生命。你看，泥土和RNA病毒相比并無多少差距，人本身的智慧也洞穿了宇宙規則，我們某種程度上不就是神么？

不要以為我們做過頭了，從十四世紀開始，人類就覺醒了與生俱來的創造力，他們乘坐著帆船打通了前往世界各地的航道，他們發現世界很寬廣，也并不是所有種族都信仰上帝，而歷史上的先行者發現與自己落后的同一物種相比，自己顯得是如此高貴和智慧！隔著海岸相望的兩個種族，站在一起根本是云泥異路！

而后那種創造力和處于頂峰的快感激勵著他們，蒸汽技術、內燃技術、電力，將生產力拔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這時人也不再是人，他們可以是凌駕與自然法則之上的暴君，用技術的利炮對所有落后的種族進行屠戮，對深埋的資源進行掠奪！

還不明白么，赫爾先生，我們拿到了技術至上的標準，這就是宇宙間的直尺，足以丈量一切！自從我們以萬物靈長自居開始，我們一直在做神的工作！”

再次沉默后，老人忍不住悲傷說道：“這樣做會引發嚴重的后果。木衛六上發生的事情，我不希望再一次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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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平臺上，齊雍從觀察站的一端的地下通道進入，下面是工程人員使用的休息室，分隔成了類似多人宿舍的兩排房間。

齊雍打開了其中一間，沒有熟悉的床鋪，而是在墻上掛著四個睡袋，不知道是否是出于惡搞，桌子被固定在了天花板上，而陷在地面上的則是日光燈管。

但他轉念一想，之所以有“天花板”和“地面”的想法，完全是地球生活留下的主觀印象，太空中沒有上下之分。這種做法不知道是為了節省空間，還是屋主為了時刻提醒自己所處的境地。

他靠著墻邊伸出的扶手，將自己翻轉過來，緩緩一推頭頂地面，落到了下方的桌邊。

他打開折疊的極薄屏，插在桌上的凹槽里，深黑色的桌面立刻泛出熒光，細藍線條勾勒的虛擬鍵盤緩緩浮現。

齊雍找到了那幾個壓縮文件，嘗試解壓。進度條迅速滾動，很快越過了70%，但解壓窗口一閃過后消失，之后彈出來報錯警告窗口，錯誤提示音像是卡頓了一樣不斷重復。

無奈下，他只能再度解壓，選定解壓路徑到獨立文件夾內，進度條再一次重啟，但到達70%的瞬間，齊雍按下了暫停鍵，將解壓出來的文件轉移出去。這樣做雖然損失了一些文件，好歹截留了大部分。

齊雍心跳得厲害，帶著些許的緊張不安，他打開了第一份文件。

第一個文件包含的東西很雜，翻了半天頭后天看見了一個后綴.exe的文件，名稱標注是“Ⅲ型電波解譯系統”，很怪異的名字。為了防止這玩意運行起來出問題，他先退了出去，接著是一份文檔。

點開文檔，經過三秒左右的刷新，屏幕上顯示出一篇有八十頁之多的記錄，以某人自述的口吻寫下，僅僅看開頭就是那種長篇大論的文章。

自上而下滑動了一段，大部分內容都綴上了長串亂碼，齊雍想這該是幾百年內保存不力的原因。

滑動條忽然停下來，齊雍瞄到了某一段話，其中用加粗字體赫然寫著“赫爾.汗”這個名字。赫爾先生參與過生命工程？齊雍按著太陽穴，有些隱隱頭疼。這段話具體內容如下：

“實驗的第二年，平臺上還能看見那種怪異現象……木衛六的兩極像是堆滿了煙花，那些高亮的極光不斷噴涌，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像是神跡一樣。盡管布朗先生一直干擾我們的計劃，還是無法與這種不可仰視的力量抗衡。今生能見識到技術領域這種跨越式進步，就算是為之犧牲性命也不會可惜。

根據赫爾.汗博士的理論，上帝種子已經不再重要的，關鍵是我們擁有了……應該足以造成……的變化，短時間內，可能是一年吧，我們就能造就……我們將戰無不勝，宇宙間將不存在打敗我們的敵人，從太陽系出發，向各個方向，都將是新人類的領土……”

齊雍輕輕閱讀這段話，第一部分像是生態改造裝置造成的現象，疑惑更多的是第二部分的理解。

“上帝種子不再重要了么……”他自言自語。

第二部分中夾雜著語義不明的亂碼，正好遮擋了可以解釋的關鍵部分。這讓整段話都變得模糊，像是被打碎一地的玻璃碎片，如果不清楚窗戶樣式，我們無法推斷它本來的樣子。

就齊雍自己的直覺，再理解成對生態改造裝置的描述并不正確，有些空白無法填補。考慮到是自述，這段話可以解釋成被好戰思維洗腦的人的自陳——這種人在最后的戰爭中尤為常見，或者是赫爾博士鼓搗出了某項突破性技術，由此引發了暢想，又或者兩者皆有。這一切都有可能。

齊雍的思考能力很強，他最擅長的就是剔除無關信息。這幾句話在他的腦海中反復回蕩，碰撞和分解，像是河泥在水中漂洗，最后留下燦爛的金沙。

“新人類”這個詞語留了下來。

怎樣才算是新人類？科學層叛亂的時候就自居為新人類，標榜自身精神上超脫了茍活的大眾。這樣說好像沒什么關聯，但凡是標榜自身的人，都在自身時代造成了很大影響，當然這影響有好有壞，變革或者災難。

費爾曼斯所說的生命工程是二十二世紀的歷史了，至今過去了幾百年。

那時候技術崇拜很嚴重，戰爭時期各方都在克制，靠著相互核威懾渡過緊張的每一天的。脆弱平衡頃刻間就能顛覆，比如某個地區按捺不住戰火蔓延，再比如一項全新的、毀滅性的打擊武器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