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精力能夠在一眨眼的時間內(nèi)恢復(fù)——一下車，肖飛就蹦到了售票處，火速地買了三張票，然后站在福山公園的入口處，原地跺著腳等路意和三平跟上來。
“走了走了，我們爬上去！”肖飛一馬當(dāng)先地沖到前面，路意和三平在他身后，慢慢悠悠地走著——“老人家是要走得慢點，你別管我們，沖吧，沖吧?！甭芬鈱χ呀?jīng)跑出老遠但還是轉(zhuǎn)過身來等他們的肖飛喊，肖飛比了個“OK”手勢，轉(zhuǎn)身拔腿就往坡上沖。
“還是太嫩?！甭芬庑χf，“爬山就跟跑馬拉松一樣，剛上坡的時候要慢慢走，蓄力，到了中途才要加快，這樣才能沖刺最后的登頂。你看那傻小子，一開始就沖得那么急，你信不信，等我們轉(zhuǎn)個彎，就能看到他氣喘吁吁的樣子。”
三平?jīng)]有接話，她的眼光被迎面而來要下山的一家三口吸引住了——女兒大概六七歲，穿著一身鮮艷顏色的運動裝，蹦蹦跳跳地走在父母前。她的爸爸，左手拿著女兒的小書包和妻子的外套，右手緊緊牽著妻子的手，嘴里不住地叮嚀走在前面的女兒：“慢點慢點，別摔了?！?/p>
路意順著三平的目光，看到那和諧的一家三口。他清了清嗓子，偷偷把手伸到三平面前，三平看了一眼，疑惑地問：“你干嘛？”
“你不用羨慕那位太太了，這里手給你牽……”
“什么呀哈哈哈。”三平恍然大悟，笑著打開路意的手，“我是羨慕那個小女孩?！?/p>
“??？那你在前面跳吧，我在后面跟著。”
三平笑了一會，沒多久又沉默了，只聽路意在一旁說：“感覺休假以來，你的情緒都不高啊。是想念工作了？”
三平搖搖頭，好一會才說：“休假之后，我爸媽有來過我家。”
“又說肖飛了？”路意皺起了眉頭。
“基本上是保留節(jié)目了?！比絿@了口氣，“爸爸不喜歡我休假，那天過來主要就是說這件事的?！?/p>
“在我印象中，這次還是你第一次正式休假吧？上吊都要喘口氣，這么多年來第一次休假，很難理解嗎？”路意不解地問。
“他應(yīng)該是怕我技藝生疏吧。也怕觀眾會忘記我？”
“你只是休假，又不是從此不演出了。”
“不過話說回來，”路意話鋒一轉(zhuǎn)，“我感覺你爸爸在這件事上，對你特別嚴格啊。都有點不近人情了?！彼腿绞菑某踔芯烷_始同班的同學(xué)，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的時候，兩人雖然去了不同學(xué)校，但畢了業(yè)之后還是都選擇回到了這個城市里發(fā)展。而在路意的印象中，三平基本上都不會出席他們的班級聚會，一到下課或者周末，三平就不見人影了。直到有一次，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路意終于把心中的疑問問出口，三平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得練琴?！?/p>
“什么琴？”
“小提琴。”
路意這才發(fā)現(xiàn)三平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間內(nèi)側(cè)都長著繭，新繭覆著老繭，顯得食指和中指特別粗。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意感覺三平右邊的肩膀比左邊的肩膀要高。
眼前低著頭走在前面的三平，肩膀還是瘦削的，右邊肩膀也還是比左邊的要高。雖然是初春，但到了中午和下午，氣溫還是比早上的要高。三平穿著一件薄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寬松的套頭恤衫，下身穿了一件寬松的棉麻褲子，來往的風(fēng)吹過，她的外套和褲子就鼓了起來，把她罩在里面，顯得更加瘦弱。
路意曾經(jīng)去過三平的演奏會。穿著隆重晚禮服的三平獨自站在舞臺中央，一束光打在她身上，她用頭和左邊肩膀夾著小提琴，右手持弦，已成章法的樂章從她身體深處流出。她緊閉雙眼，面無表情，站在舞臺下表情如癡如醉的觀眾們面前，高雅，體面，不親近。
“你爸以前也是一位小提琴家啊?！甭芬飧先降哪_步，走在三平左側(cè)，隨口說道。
“啊，聽我媽媽說，是這樣沒錯。”三平的心情，在一開始走進寬闊的山道的時候，就變得越來越舒暢了。所以即使此刻是在談?wù)摳赣H，她也能語氣輕松：“在我沒出生的時候，爸爸是國際上著名的小提琴家。但是有一次在爬山的時候，不小心從一個小坡上摔了下來，摔下來的時候，右邊的手腕受傷了。醫(yī)生說，以后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所以，我出生之后，就從來都沒見過我爸爸拉小提琴?！?/p>
“看起來倒像是你從你爸爸手里把小提琴接過來一樣。你爸爸那時候在我們學(xué)校里還是很有名氣的?！甭芬庹f，“還記得學(xué)校禮堂那把小提琴，聽老師們說，也是你爸爸捐出來的?！?/p>
“豈止在我們學(xué)校啊，在電視上也很有名氣呢?！比叫χf，“那時候在學(xué)校，爸爸送我去上學(xué)，同學(xué)們見到我爸爸都說我爸爸經(jīng)常上電視，是名人。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我爸爸經(jīng)常上電視——雖然是他以前的演奏會和采訪，但在我家，也是不被允許看的。”
“真的嗎？”路意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三平點點頭，然后，她突然把臉轉(zhuǎn)向路意，認真地看著路意的眼睛。路意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干嘛？”
“跟我說下，你爸爸媽媽和你的相處方式。就說，當(dāng)你說你要畫畫的時候，你爸爸媽媽是怎么處理的？”
路意有點無語，“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都說了幾百遍了，你還要我說？”
“你快點說?！?/p>
路意嘆了口氣，“我爸媽支持我做的所有決定……誒，其實你也別想太多，我爸媽就是圖省事你知道嗎，他們就想著，我自己做的決定，以后吃虧了，碰壁了，也是我自己來承擔(dān)，我怨不到他們身上的?！?/p>
“真好啊。”三平不由得發(fā)出了感嘆，路意在一旁看著她，“怎么可能會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
“我沒說他們不愛我?！比娇粗芬獾难劬?，“我只是覺得，他們也許沒有那么愛我而已?！?/p>
路意前后看了看，“誒，我說肖飛那小孩，去哪了？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兩個彎道了啊？”
“在你身后！”肖飛一聲大喊，然后不知從哪里躥出，得意洋洋地看著被嚇到的路意和三平。
肖飛的額頭、臉龐、脖子都是亮晶晶的汗，他摸了一把汗，在陽光下笑得率性又飛揚。
“皮！你等等！”路意長腿一跨，長長的胳膊一下子就把轉(zhuǎn)身要跑的肖飛拽住，“擦擦汗啊！別被風(fēng)吹感冒了。走，去那邊的小亭子坐著歇歇，喝口水?！?/p>
肖飛乖乖地被路意拽著進了路旁的一個小涼亭。等三平也走進去之后，路意說要去買水，留肖飛和三平在亭子等。
小涼亭坐落在福山山腰的某一處。山腰草木多，藤蔓盛，大片大片的綠色中，鑲嵌著一個小巧的磚紅色涼亭。熙來攘往的游人，來自天邊的詩意，出自大地的希望，有關(guān)于四季的一切，有關(guān)于生命的一切，都被福山靜靜地納于懷中。
肖飛很興奮，他在石凳子上坐下來沒多久之后，又站起身來，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三平雖然說不上興奮，但通體還是感到舒暢的，她靜靜坐著，默默感受著溫柔的山風(fēng)，緩緩穿過身體。
肖飛在三平旁邊坐下來，轉(zhuǎn)過頭對著三平咧開嘴，眼睛彎彎的。三平從包里拿出一條手帕，沿著對角疊成一個正方形后，拿起來輕輕幫肖飛擦汗，卻看到肖飛脖子處、原本被衣領(lǐng)遮住看不到、現(xiàn)在因為動作幅度大卻一清二楚的、深紅的瘀傷。
據(jù)上次和高年級青年打架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了，肖飛臉上的傷痕早好了，現(xiàn)在脖子上的瘀傷，肯定不是上次打架留下來的——這是新傷。
三平強忍著內(nèi)心的波動，手指輕輕碰了下肖飛脖子上的瘀傷。肖飛感到傷口處一陣冰涼襲來，立馬把脖子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