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前的白帝。
天空是風云變幻,浮云以原來兩倍的速度在漂移。
這是一處幽僻的小屋,里面的陳設簡單,桌子上和房角已經有的蜘蛛帶著露水的蛛網。
陳舊的木桌上油燈昏暗,隱隱綽綽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煙熏得漆黑,只要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戳穿。桌子上有一層厚厚的油膩,手指一觸碰就要被黏住,一盞桐油的小燈被罩在竹籠子里,半懸在空中,發出微弱的燈光。
風扇從板壁外傳來,它帶著隱隱的嘯聲。然后從門縫里溢進來絲絲縷縷,燈光開始忽明忽暗,變換不定。搖曳下,一灘暗紅色的血跡緩慢的流淌。
夜已深,這荒蕪的鋪子里剩下了最后一桌客人,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靜的令人發寒。
“城里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你留在這里做什么。”
長木桌一側,廣袖高髻的女人打破了沉默,她將一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側一直靜默的男子,盒蓋彈開,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純金錠子,純金錠子上打了蜈蚣的烙印。這是明氏蜈蚣一族的金錠,它代表著金錢,也代表著著我百足之蟲的地位。
擁有這些足色的金錠,比擁有一個侯爺的地位還要管用。
黃金的反光似乎晃著了對面人的眼,男人微笑著側過頭,一只手按住腰間的傷口,那里似乎剛經歷過什么劇烈的撕扯,然后鮮血一滴一滴溫熱的流出,一直流了一地。
他的臉龐大部分籠在黑暗里,但露出的半邊臉,依舊可以見到他俊秀的輪廓。
他的視線沒有落在金錠上,而是盯住女人的臉,一字一句的說道:“我不會走,連你這個外人都沒有走,作為柳氏皇族的王侯,守著這個帝都是我的責任。”
男人微微動了動,但似乎是傷口太痛了的緣故,他輕嘶了一聲,華麗的長服落在光影里,上面繡著的兩條蛟龍似乎猙獰著撕咬。
“是嗎?我是外族人?”女人似乎是輕輕地笑了。
長桌的一側是孤身的男子,另一側則是一個華裝的女人,女人的身后是整整齊齊的戎裝武士,中間有一個穿著宮裝的丫鬟。他們的眉眼與女人都是極像,都是披著燙了金邊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間皆是一把長的過分的刀。
他們的視線不斷從他身上落在周圍,像是防備獵物偷襲的蛇。
而女人卻扭著自己的腰,整個人欺近他的臉,手上四五個藍金色的鐲子套在一起,叮當叮當的作響,“這是你的責任?嗯?”
最后一個嗯字帶著一股魔力般的蠱惑,但里面卻夾雜著濃烈的威脅。
“是。”男子的回答卻是不卑不亢,他的氣質像極了出塵的仙人,“我小江候的字典里沒有在危難時刻逃亡的字眼。”
“那你要本宮如何與孫離交代!”妖艷的女人突然怒了,她毫不顧忌的將手掌拍在桌面上,上面的油垢立即糊上了她的手掌。
“娘娘……”站在武士中央的侍女見狀輕輕出聲。
但話沒說完就被法瀾妃打斷,“臟了又如何?這白帝都要沒了,本宮還在乎臟不臟嗎?!”她死死的盯住眼前的淡漠的男子,“本宮答應過孫離會好好照顧你,所以柳瑟,不管你想不想走,這次由不得你自己選!”
法蘭妃的眼底掠過一絲鋒芒,不知何時她的手里已經出現了一塊深黑色的令牌,她華麗的宮衣從里面撕裂開來,瑩白的皮膚露出來,接著再一眨眼就是森冷泛著寒光的鐵甲。
“您知道為什么信王他會是如今的樣子嗎?”小江候在她動手之前忽然開口。
對于一個母親來說一個孩子的事情她總是會有興趣想要聽一聽,法蘭妃放下手里的令箭,問道:“為何?”
“因為你。”
“我?”
“不錯!就是你,”小江候撐著桌子的一側艱難的站起,他的腰間的鮮血流得更加歡暢,但他卻渾然不知,“從小,信就是一個無心爭斗的人,他喜歡詩詞書畫,愛讀萬卷書,喜歡典籍歷史,我們本是一起長大,但就是因為你,一個孩子必須在那樣的后宮里斗智斗勇,一個孩子能有多大的心智和計謀,他原沒有爭帝之心,但由于你的壓力,時時刻刻他都要以帝王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他頓了一頓,“你對自己的孩子太過苛刻,太過寵溺,正是你這樣的母親,才讓他有了那樣雙面的性格。即便是他在人前溫文爾雅,但在人后只有我們知道他是多么的痛苦分裂。若不是你那么的自私冷酷,將他死死的摁壓在你給予的光環下,那他又怎么會那樣的懦弱淡漠,以至于被那妖魔的十峒主蠱惑,險些做出不可估量的禍事。”
法瀾妃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第一次有人敢對著她如此說話,她的銀牙幾乎是要被她咬碎,“好!還真是太好了!本宮還是從來不知道我的兒子還有這種事跡。”
“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小江候的臉色變得很白,但唇角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笑意,“若非長安帝君睿智,在登基之日起就從蛛絲馬跡之中推斷出一些緣由,說服明月侯爺與之聯手,并同時化出虛影一路追隨前往零下一都,你的兒子未必還能回來。法瀾皇后,娘娘您在很多事情上極為聰明,但卻在至親面前總是束手無策。”
他的唇角拉出一抹笑容。
而在他勾唇那一刻,破舊的大門爆裂而開,風從外面呼嘯而來,手握巨刃的魁梧身影逆著光站立,他的身邊一個極美的女子半倚著他,女子漾起微笑,赤紅的紗質長裙直達腳踝。
嫵媚妖嬈的聲音從寒風刺骨的門口傳過來,“小江候爺,實在抱歉,我們來晚了。”
而法瀾妃卻轉頭看著他們,眉梢似乎帶起點微微的褶皺,“孤狼王藏錯,還有火鬼王藍鳳凰。”
“無妨,”小江候從按緊自己的傷口,那里的血似乎粘著手在結痂,他的聲音經過剛才的說話似乎變得有些虛弱,但依舊帶著一股淡淡的倔強,“你們來的剛是時候。”
他勉強倚著木桌拖住自己發軟的身體,轉頭看著法瀾妃,“皇后娘娘,不是所有人都只能聽從你的調遣才是正確,他們都有自己的意志,煌煌白帝,有著愛著這座城市的人,即便這里是皇權的中心,即便這里遍地陰謀,詭譎,殘酷,但是這也因此美麗。”
“我們從出生于這個世界就清楚的知道,天堂從不是我們的家園,不管死亡或是生存,于在這里的人而言,都算是榮光一場。”
“當我們流淚心碎過后,我們將能重返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