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家屬院里，知了在楊樹上哧啦哧啦的叫著，聽得人心煩意亂。韓慶余站在望不到頭的隊伍里直犯郁悶，為什么不能分散一下？非要讓全部初三學生擠到這一個小屋前？

抹一把臉頰的汗，早知道就下午來了。反正分數已成定局，早拿晚拿都改變不了什么。

高大茂密的楊樹罩著一排排青磚青瓦的房子，每個敞開的門洞里都黑乎乎一片，只有走到門邊才能看到屋里的擺設。磚墻上一道道明晃晃的爬行痕跡，縫隙里藏著大大小小的蝸牛。有的老師嫌房子太潮濕，便將房門鎖了在外借住，時常有調皮搗蛋的學生將窗戶砸爛，透過破洞使勁渾身解數往里看。

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韓慶余回神抬眼去看，是同班的王小。見他手里拿著學生證，想必是領到分數了。他平日里算是中等偏下，這問成績不會戳人傷心處吧？

“你來挺早的啊。”

王小摟住他的肩膀，神神秘秘道：“我方才看到你的分數了。”

“真的假的？”韓慶余一臉懷疑，不會是提弄人的吧？

王小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了個數字，之后又用正常聲調：“恭喜你啊，以后咱們做不成同學嘍。”

“你……”

“放心，我還有學上，去職高，不過離一高有點兒遠。”王小晃晃手里的學生證，“說不定以后縣里一起玩，走了。”

韓慶余點點頭，這么多人都知道職高呢。

抬頭望望樹枝縫里透下來的碎光，瞇著眼睛指一指：日，這么厚的樹蔭只曬我一個很不公平啊，好歹也鉆鉆別的縫隙嘛。

“同學，往前走啊！”

身后突然傳來聲音，驚得韓慶余忙一步跨上前去。等了那么久，終于有一點點進度，太難了。

“你前面不是個傻子吧？”

“別亂說，被人聽到了。”

呃，是在說自己？

韓慶余忍住要回頭看的沖動，如果真的是在說自己……對視很尷尬的。唉！讓他們在自己的痛苦上開心會兒吧。

臨近中午，終于排到了韓慶余。他接過自己的學生證，翻到填分數的那一頁看了看，轉了一半的身子又轉了回來，“老師，有職高的介紹嗎？”

老師抬頭看他一眼，繼續忙活手里的登記，“你這分數一高妥妥的，關心什么職高？”

“我、幫別人問的，您給我份資料……”

“吶，趕緊的，后面還有很多同學呢。”

一張二分之一試卷大小的紙遞過來，韓慶余忙接過來，道了謝挪開重要位置。

剛過屋后的拐角，韓慶余就聽見了父親與人交談的洪亮聲音。腳步不由頓了頓，爹竟然沒有出門？

將手里的職高資料折了折壓在學生證下邊，他咽口吐沫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爹，劉伯，進屋坐啊，站外邊說起來了。”

“喲，慶余回來了！不進去了，我去別處轉轉。”老劉笑呵呵的背著手走了。

“再得空，咱們殺一局啊。”韓國富沖著老劉的背影喊道。

“爹，您現在不是空著嘛？想下就下去唄。”韓慶余溜著墻角進了大門。雖然分數沒問題，但一想到要拿出來接受檢閱，莫名有些緊張呢。

韓國富回了句“沒空”，先他一步回了堂屋。

韓慶余到院里先探頭向灶房瞅了一眼，母親不在？伸著脖子沖堂屋喊道：“爹，我媽去哪兒了？”

“這兒呢，給你姐收拾屋子呢。”韓林氏在東邊小屋里探出頭來，笑吟吟道：“領回來了？”

韓慶余靦腆笑笑，走過去，將學生證翻到記分那一頁遞過去，“嗯。”

“這……”韓林氏坐好，笑意斂了一些，“語文95，數學92，英語88，歷史52……，你爹看過了？”

韓慶余搖搖頭，拿起一本韓慶文的醫學書隨意翻看起來，“想先讓您看。”

韓林氏微微擰了眉，安慰道：“不要緊，實在不行咱們就再復讀一年，啊，我去給你爹說。”起身就要出門。

“啊？復讀？”韓慶余丟掉手中的書，仰臉著急了，“為什么要復讀？我又不是沒學上。”

“可這偏科嚴重啊，你爹想讓你讀一高……”

韓慶余明白過來，笑著解釋：“我這不算偏科，媽，歷史滿分60！”

躲在外邊偷聽的韓國富緊繃的臉緩和下來，嘴角上揚，哼著戲腔出了大門。兒子爭氣，他可以下盤棋殺敵軍個片甲不留了。

“60啊？哎喲，嚇我一跳，我以為100分呢。就說嘛，我兒子這么聰明的小腦瓜，一定沒問題的。”韓林氏松口氣，興奮的拉起兒子，“走，讓你爹也高興高興。

院里屋里找了一圈，沒見韓國富的影子。韓林氏一邊嘮叨一邊安慰兒子：“你爹就是貪玩，等他想知道的時候咱還不告訴他了呢。快，把學生證放起來。媽削點兒熏肉，晚上燒肉吃。”

韓慶余應了一聲回了自己房間，爹不在他倒沒覺得有什么。不過，給三姐和姐姐的信終于可以寫完裝封了，希望她們收到之后能夠跟自己一樣開心。

抻開職高信息的那張紙，上面介紹了學校里開設的專業吃住條件，嗬！還真有生活補助呢。這學校可以，上學不花錢還發錢，多好的事。手指頭揉著紙的邊緣，撕了一塊下來。

照這么說，這考上一高好像也沒太大高興了。

……

昏黃的燈泡下，韓林氏坐在灶堂前瞥一眼韓國富，心中忍不住納悶：他都不問問孩子考的分數，這么不在意？

“看我干什啥？有屁快放。”韓國富搖著扇子，“熱死了，不說我出去了啊。”

“誒，等等。”韓林氏伸手拉出他的褲子，“我問你，你知道慶余的分數了？”

“知道啊。”韓國富扭頭看向她，“而且我還知道他有一科滿分是六十。”

韓林氏微張了嘴，“你連這都知道？”

“那是，他可是我兒子……”韓國富挺直了腰桿往外走，“明兒個我們爺倆開爐子去，以示慶賀。”

開爐子？

韓林氏忙拉了燈繩兒追出去，“你說瞎話的吧？這么熱的天，你不是沒事找事嗎？”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么？別管我們老爺們兒的事，我爹和我爺爺都是在鐵匠爐邊熬完了一輩子，現在終于要出個有學問的鐵匠了，我不得趕緊帶著去祭慰一下他們？別管了！”說完，他把扇子塞進妻子手中，扯條毛巾沖澡去了。

韓林氏嘆了口氣，止不住的擔憂：慶余細皮嫩肉的，三伏天里頭在火爐邊烤著，不得把他熱中暑了呀？看著兒子屋里燈亮著，她敲了敲門，“慶余，睡了嗎？”

韓慶余正好在門后找東西，伸手拉開了門：“媽，有事？”

“哦，沒事，想著跟你收拾一下屋子，把厚衣服褂子什么的收拾收拾，晾曬一下好放起來。”韓林氏仰著頭看向兒子，真快呀，都長這么高了。

“那您進來吧。”韓慶余側身讓過，“我扔得有點兒亂。”

韓林氏笑了笑，開始拾掇起來。

四十瓦的白熾燈泡發出耀眼的白光，韓慶余靠在床頭安靜看書，絲毫沒有注意到母親的異樣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