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生日這天,姜若的愿望是吃上一口蔬菜。蘿卜,或者別的什么都行,哪怕讓他啃口草都行。周周打著哈欠點蠟燭,冷酷地掐滅了這個卑微的愿望:“吃草是不可能吃草的,換一個吧。”
2045年的冬天,姜若蹲在木軒家燒煤炭的小屋里發呆,手捧《古蘭經》。他當然不會忽然從無神論者變成了虔誠的穆斯林,實在因為這是他僅剩的娛樂活動了。周周帶來的一整本畫冊都畫完了,上面全是各種姿態神情的姜若,外人看了一定以為這對人兒非常相愛,但姜若知道這實在是周周僅剩的娛樂活動了。
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子的呢?
原本的計劃當然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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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中秋。
中秋照說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但是比起春節來說假太短,回家未免麻煩,所以一貫是師兄弟四個湊一桌喝喝酒嘮嘮嗑就過去了。后來加上了周周、墳頭草,情況也沒有多大變化。都說男人結婚后生活質量應該直線升高,但在姜若這里好像不是這樣——周周實在是比男人更懶的生物,跟賢妻良母半點不沾邊——偏偏你還不能要求她什么,誰讓人家腿腳不好呢。
姜若可以接受自己兩個星期不刮胡子,卻忍不了周周兩天不洗頭。于是木軒沈攸一天天吃著瓜,眼看著姜若完成了從二十四孝男友到老媽子老公的究極進化。
木軒&沈攸:結了婚的男人真可怕。
姜若:不是,我覺得別人不是這樣的。
這一年的中秋,眾人本以為還是像從前一樣度過。周周窩在沙發上提議玩最近開發的一款“山海經”背景的新桌游——自從有了姜若這個人形交通工具,周周出門都不常帶輪椅了,而姜若也如愿練得肱二頭肌特別健壯——這時候木軒長嘆一聲:“我得回家。”
“不是吧,”沈攸說,“跑那么遠?”
木軒家在阿勒泰。就是李娟《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的那個阿勒泰,地處北疆,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蒙古接壤。在秋大念書的時候,木軒和其他同學經常爆發“秋城和阿勒泰哪個更邊陲”的爭論,經常聽得江南水鄉來的沈攸直翻白眼:五十步和百步有什么可爭的?
從甘鎮到阿勒泰其實也沒有那么遠,實際上沈攸的意思是“跑到邊陲去過節有什么玩頭呢”。
“是給家里人叫回去的吧,”周周憑借女人的直覺窺破真相,眼睛亮亮:“相親?”
木軒:......
沈攸一下子來了精神:“對象誰?漂亮嗎?”
木軒:“......沒見過。”
沈攸:“照片總有吧?”
木軒:“不如你們跟我一起去看看。”
“啊?”沈攸羞澀:“不好吧。”
但很快他發現木軒是認真邀請大家去阿勒泰過中秋。
“嗨,那么大的人了,相親還要帶親友去撐場子?”老光棍·墳頭草摳著鼻屎:“我們去阿泰勒能干嘛?”
“是阿勒泰,”木軒糾正,“你聽說過布爾根河貍保護區嗎?”
墳頭草:“我為什么要看河貍?”
“不止河貍,”木軒說,“還有很多鳥。”
墳頭草:“我為什么要看鳥?”
沈攸:“這是什么虎狼之詞?”
姜若:“去。”
一錘定音。
至于為什么姜若一去大家就都去了——我們知道“夢蝶”是一家管理極度混亂的草班子公司,管理宗旨是逮到誰誰干活,而其中最任勞任怨的非二師兄莫屬——所以誰也不想留在沒有二師兄的公司里等著干活。
阿勒泰度假之旅的頭幾天還很正常。烤全羊在大草原上撒歡,由于不懂哈語跟當地人靠眼花繚亂的手勢進行著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的交流。
“我們外來人就算了,怎么你哈語也這么爛?”沈攸吐槽。
木軒辯解:“我從小在烏城上學,都不怎么回來的!”
這天大家相約去看河貍,木軒說他家在布爾根河附近有個小賣部,為了看店方便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可以在保護區玩一天,晚上就在小賣部打地鋪。
大家欣然前往。
大草原上推輪椅很不方便,姜若也不能一整天背著周周到處走,所以他們兩人的活動范圍基本在小賣部附近。
早上看河貍的眾人歡脫地搭上牧人的勒勒車消失在遠方后,下午突降暴風雪,沒過多久,所有路都封住了。
姜若和周周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看河貍三人組壯士一去不復還。
在信號徹底斷掉之前姜若接到木軒最后一個報平安的電話,說他們和牧人一起頂著風雪到了青河,但是現在大雪封路沒法去接姜若周周,讓他們在小賣部呆一陣子,反正店里有米,木軒還特地告訴了他羊埋在哪里。
當時誰也沒想到,這個“一陣子”長達四個月。
姜若對于草原漢子把食物埋在地下這種行為吐槽無力。他像尋寶一樣,趁雪停的間隙,根據木軒的指引成功在后院刨到兩只半羊和二十幾顆土豆,據說后院還埋著蘿卜,但姜若怎么也找不到。
冬天來臨的時候,姜若和周周已經吃了三個月羊肉加米粥,偶爾炒一盤土豆絲就是打牙祭了。
慘絕人寰。
姜若因此對后院里傳說中的蘿卜產生了深切的執念,犁地一樣把整個后院掘地三尺,但是薛定諤的蘿卜依然不見蹤影。
比吃四個月羊肉更可怕的是匱乏的娛樂。當周周和姜若看完了手機里現存的所有小說,吐槽過每一個情節,聊完了彼此近三十年人生里所有雞零狗碎的小事,把手機里所有歌都聽了幾百遍以后,除了其間有一天信號短暫恢復時爭分奪秒補充了一波存貨得以短暫回血,其余時間就陷入了漫長的空虛中。
彼時姜若不知道,因為他失蹤四個月外界已經炸了鍋。網友們揣測出了“夢蝶”宮變共工大神遭遇前“山海經”玩家綁票等諸多情節,一度鬧得沸沸揚揚——雖然“夢蝶”一再解釋姜若和周周只是去度蜜月了。
多么漫長而可怕的蜜月。
因為記憶里都是對蘿卜的渴望,直到很多年后姜若才偶然地翻起“蜜月”里周周畫的那本畫冊。每一頁都是他。畫里的姜若神情很溫柔,讓姜若有點懷疑這真的是自己么?他以為那段日子里自己的表情應該是生無可戀的才對。
看了很多幅畫,姜若忽然發現在每一幅畫的某個角落里,都有一條圍巾的一角,松松地搭在他的身上,好像一種很難讓人察覺的陪伴。
姜若早就不記得那時候周周的穿著,但他記得那條圍巾。那是他準備去濱城“提親”的時候,在秋城的商場里買的。本來應該是情侶款,但當時只剩下一條了。之后他在商場里遇上龔榮。這段記憶已經多年不曾觸及,但想起來的時候卻很清晰。
我們總以為人生中的重要時刻是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溜過去的。
其實不是。
我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