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爺爺~~”小貓叫似的一聲喚人,瘦瘦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頭。
從鄭亦樾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正臉,卻能聽到眾人倒吸一口冷氣的動靜,看到他們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和隨之而來的憤怒。
當然,憤怒是沖著陳翠的。
小姑娘面龐姣好,可以看出是個美人胚子。按理來說,十來歲的年紀,正該朝氣蓬勃,這姑娘卻一臉菜色,明顯營養不良。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的臉蛋上,左邊本該水汪汪的大眼睛無神瞪著。
這么個漂亮的小姑娘,居然瞎了一只眼睛了!
“國慶,這是怎么回事?”肖永寧正對著小姑娘,軟軟的一聲叔爺爺勾起他不少傷心事,只要想想唯一的兒子在病床上躺著,已經被醫生判了死刑,他這輩子,大抵都沒福氣真正當爺爺,心里就止不住抽痛。
再對上這只無神的死魚眼,他登時便沉下臉,狠狠盯著鄭國慶。
小姑娘鄭月嬌是鄭國慶與肖玉兒的女兒,肖玉兒是肖永寧的堂侄女,關系不遠不近。肖玉兒活著的時候,也曾經帶鄭月嬌來肖永寧家拜年,雖然在肖玉兒死后,兩家斷了來往已經有三年之久,但也不妨礙肖永寧記得,眼前這個女孩,曾經有雙極漂亮的眼睛,像極了她的母親。
肖家親戚里見過鄭月嬌小時模樣的人不少,大多都還記得,一時間眼刀齊飛,如果視線可以殺人的話,鄭國慶和陳翠這對夫婦能立刻橫尸當場。
鄭國慶有些訕訕,他一向懦弱慣了,以前聽肖玉兒的,現在聽陳翠的,面對眾人的怒火,很沒出息躲到陳翠身后,將問題甩給媳婦兒去面對。
陳翠氣得要死,她怎么就嫁了個這么窩囊的男人。
但今天死拉活拽要把鄭月嬌帶來,試圖接住天上掉下來的的餡餅的是她自己,所以面對眾人的詰問,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擠出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孩子......這不是意外嘛,咱們家窮,不像您幾位,拿個十來萬塊不當回事兒,出了事也沒能帶孩子上正經醫院好好看看,一來二去的,這才給孩子耽誤了。”
陳翠的話倒也不是假的,鄭月嬌的眼睛會瞎,其實與她的關系不大,她雖然不算好后媽,經常對鄭月嬌非打即罵,但也沒惡毒到對不到十歲的孩子下毒手的地步。
鄭國慶家是做化工產品零售的,這間小店還是肖玉兒活著的時候折騰出來的,她大概萬萬沒想到,留給丈夫女兒立身立命的根本,會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鄭月嬌被疏忽是肯定的。
幾個月前的一天,店里進了一批新貨,有客人定的強堿溶液,濃度還不低。
鄭國慶和陳翠忙進忙出,誰也沒看到鄭月嬌什么時候拿著裝溶液的瓶子玩上了,一不小心摔碎,飛濺起的溶液好巧不巧進了她的左眼,登時孩子慘叫不斷。
急救得還算及時,大量清水沖洗之后,鄭國慶抱著孩子上了醫院,檢查結果卻很不樂觀:強堿溶液燒傷了左眼眼角膜,除非做移植,不然恢復的可能性根本沒有。
且不說器官難匹配,就算能救治,陳翠一聽醫生說移植費用,頭搖的就跟撥浪鼓似的。
用她的話說,鄭月嬌一個丫頭片子,又不是兩只眼睛都瞎了,有一只能用就行了唄,反正早早晚晚都得嫁出門去,他們何必把錢都花在一個賠錢貨身上,要知道他們可還有個親生兒子呢,十大幾萬扔出去,以后他們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
鄭國慶本身是個軟的,沒什么主見,陳翠一說不愿意拿錢,他到底是親爹,心疼閨女,反駁過幾次,都被陳翠無情鎮壓,之后再不敢有什么意見,鄭月嬌的病就徹底被耽誤下來了。
看對面的這些肖家的老人還想擺出家長的姿態來教訓她,陳翠本就是個嘴皮子利索,不吃虧不低頭的主兒,看在錢的面子上,可以忍肖永寧,至于其他的阿貓阿狗,哼哼!
他們會聚到醫院來,有哪個是真心盼著病床上躺著的廢話好起來的?都是沖著肖家的財產,就別分什么高低貴賤了,既想當婊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她陳翠打從心底里瞧不起。
“可憐我們嬌兒,因為沒錢治瞎了眼睛,在座的都是她的親人,哪位叔伯嬸娘行行好,捐給我們點錢,我們一定帶著嬌兒去治病!”
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說幾句漂亮話誰都會,但要說真金白銀掏給個八竿子才能扒拉著的所謂親戚,鬼才會愿意。
因此眾人選擇沉默,生怕再多說一句,就引火燒身了。
肖永寧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這些人為什么來,他多聰明的人,怎么可能會不明白。只不過兒子命在旦夕,他實在沒心情更沒精力與他們周旋。
他早就想好了,兒子如果沒了,以后他就只負責給爹媽養老送終,對岳家盡心,跟妻子白頭到老,真等伸腿那一天,身后財產,全部捐給國家就行了,看哪個親戚順眼,幫一把沒問題,但是升米恩,斗米仇,他才不會傻到養個仇人出來,臨老再給自己添堵。
因此明知道鄭月嬌可憐,肖永寧也沒有說什么,令陳翠失望不已。
還以為可以用這死丫頭的遭遇搏同情呢,有錢人的心腸果然都是黑的,明明自己富得流油,還絕了后了,還一毛不拔,是想帶錢進棺材不成?
當然了,陳翠就是在心里腹誹幾句,借她八個膽子,也不敢在肖永寧面前透露半個字,不然這么三觀不正的言論,還不得被眾人唾沫星子淹死。雖然大家也許都是這么想的,可想一想與說出來,是兩個概念。
鄭亦樾擠到肖永寧身邊,即使知道現在不是個告辭的好時機,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最后勸肖永寧考慮考慮,之后禮貌告辭。
臨離開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才短短不到一個月,小小少年已經脫了形,躺著一動不動,只有被單下微弱的起伏和連接的儀器發生的規律聲響,能證明他還活著。
但也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