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般說，唐楠的小手慢慢地松開唐瑋的袖子，不再去看內房，也不再去聽內屋里傳來的慘叫聲，就這么繼續坐在磨刀石上懷抱著雙手癡癡地望著前方。低矮的牛圈里堆滿了青草，那是她今早六點起來背著背簍上山去割的。

唐瑋沉默著坐在唐楠身旁，保持著一樣的姿勢一語不發。

“你快去上課，等會遲到了劉老頭又要打你了！”唐楠出聲提醒。

劉老頭是清江小學的老教師，五十來歲，打人最是厲害，唐瑋沒少被他打過。

想到劉老頭的兇狠，唐瑋一咬牙坐在魔導師上恨恨說：“我才不管他，我今天也不去了。”

“你要是不去，爸等會一定揍你，你趕緊走吧。”

“去也是被揍，不去還要被揍，那還不如不去，劉老頭比爸還厲害，我不去。對了，今天三叔也說他不去了，到時候爸要是打我，我就是三叔都不去，我也不去，反正爺爺一定會護著我。”唐瑋索性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來，惹得唐楠忍不住笑出聲來，于是唐楠打趣說：“小心爺爺也跟著爸一起打你。”

“不會吧，你別嚇我啊，那我可就慘了，不行不行還是得去。”唐瑋站起來就要走，忽然想了想又坐下來了，“不管了，說不去就不去，到時候有三叔陪著我被揍，哈哈哈哈哈！”

唐楠哼哼著說：“哼，懶得管你！”

兩姐弟就這么坐著發呆，誰也不說話。

牛圈再往前是煙房，用來烤煙的。這些年塘關一直在宣傳“走上致富路，就把烤煙種”類似的標語，清溪各家各戶當然是響應黨的號召，也紛紛種起了烤煙。煙房外是唐建華前幾年種的柚子樹，這些年漲勢驚人，枝椏漸漸地蓋過了牛圈的屋頂。

忽然，眼尖的唐瑋看見煙房地下有一個人，他推了推唐楠，興奮地說：“欸欸欸，你快看，那兒有個人嘿！”

“人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妖怪。”唐楠用少見多怪的眼神白了他一眼。

“不是不是，你看嘛，你看了就知道了。”唐瑋不停地催促著，唐楠無奈順著望過去。

破布衣的道士沖他們招手，只是毛發實在是過于茂盛，以至于唐瑋和唐楠兩姐弟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笑容。道士寂靜打探，總算是尋到了唐建華家住址。抑制不住興奮的道士一身灰塵，颯然撫須而笑，頓時目光一凜，目光流轉于整座宅基地，大嘆：“不愧是英魂轉世，藏龍聚水，有朝一日必定龍翔淺淵，此乃天也！”

說罷，道士跨步向前，頃刻間幾個大踏步便到了一雙姐弟身前，老道士打量著姐弟二人，不由得惋惜搖頭，“雙眉狹長，命犯桃花，唉……福禍相依，世事難料啊。希望英魂可帶領這一家吧，莫要負了上天恩賜。”

姐弟被道士的話說得稀里糊涂，看這道士邋里邋遢不修邊幅，而且一身難聞惡臭，唐瑋就趕緊躲到一旁，順便還拉著唐楠躲開。

老道對此只是一笑，匆匆一瞥便推門而入。唐建華心急如焚正見這邋遢道士不請自來，當下一驚，道：“喂，你誰啊，出去出去，這里沒有吃的，趕緊走趕緊走！”說著，唐建華就要攆人，老道士未料到唐建華話都不讓他說一句就要趕人，當即雙手死死扣住門框，說道：“欸欸欸，別急，別急嘛，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唐建華狐疑松開手，對這個操著一口外地口音的老道士仍舊是不放心，警惕地望著他，然而此刻妻子王淑華生產在即，正是危急時刻，他又如何能分心？看這老道士邋遢模樣，唐建華疑慮叢生，自己從未見過這老道士，他找自己所為何事？

“找我的？我又不認識你，你找我干嘛！”唐建華盯著道士說。

“你是唐建華？”道士答非所問，反倒是問道。

唐建華不可置否點點頭。

道士嘿嘿一笑，“那就對了，令夫人正在生產，是吧？”

唐建華一經提醒這才發現屋內早沒有妻子聲音，心頭如遭一擊，放開老道士就要沖進內屋。就在這時，內房的門被打開，老人抱著孩子喜笑顏開，道：“生了，是個崽兒，是個崽兒啊！”

這老人是唐建華的母親，龍氏。

龍氏年紀六十歲上下，長得小巧，尤其是一雙腳更是小。龍氏或許是整個大中國最后一批裹小腳的女人了。

龍氏將孩子遞給唐建華，轉身又進去內屋，“我去看看淑華，你啊你，看見是個兒子就忘了媳婦兒！”

唐建華嘿嘿一笑，抱著剛誕生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詞。老道士撫恤一笑，走近唐建華，道：“恭喜居士喜得麟兒。”

雖說唐建華聽不明白老道士說的什么，但總能聽出來其中恭喜二字。其實老道士遵義官話說得還算是可以的，只是話里腔調帶著些文人的酸腐氣，這唐建華書沒讀幾天，自然是不明白個中含義。抱著兒子，唐建華也不好趕老道士走，當即朝屋外喊道：“楠楠，給這位……爺爺準備些吃的。”

唐建華反復打量道士最終才確定稱呼，唐楠聞聲而來，輕淺的欸了一聲，瑟瑟站在唐建華身旁。唐建華見她不為所動，問道：“讓你去做事，你干嘛啊？”

“我，我能……看看弟弟嗎？”唐楠一雙水靈的大眼睛印在唐建華眼里，他嘆一口氣，為女兒的懂事而欣喜，便抱著讓唐楠看了眼新生的弟弟。唐楠眼神癡癡的，忍不住伸手在弟弟臉上輕輕觸摸，小家伙緊閉著雙眼，兩只小手握成拳頭，奶奶的聲氣從小嬰兒的鼻尖落在唐楠心坎上，唐楠就這么看這這個家庭新增的一員，想著，小家伙小臉皺皺的，丑死了，小姑娘沖小家伙嘟嘟嘴，臉上忽然間綻開笑容。這一切都被老道士看在眼里，他亦是沒有掩飾自己的欣賞之意。

唐楠依依不舍地再看了眼小家伙，便去為老道士準備吃食。

老道士撫須而笑，大為贊賞地目送唐楠搭著椅子站在灶臺前忙活，道：“居士有個好女兒，當珍惜才是啊。”

“女兒家本就該吃些苦頭，將來還會養活我跟他媽不成？到頭來依靠的還不是我兩個兒子。”唐建華不以為然，老道士只是笑著搖頭，道：“兒女都是骨肉，居士當一視同仁。”

唐建華愧然點頭。

“居士，可知我為何前來？”老道士直接步入正題。

唐建華抱著孩子，直搖頭。

道士哈哈一笑，柔和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道：“令公子有潛龍之資，他日定會加官進爵，平步青云。”

“哈哈，借先生吉言了。”任誰都喜歡聽見好話，更何況在這大喜之日，喜得愛子，唐建華笑得合不攏嘴來，一雙眼睛僅剩一道細線，看這懷中愛子，越看越喜歡。

“不過，想來先生還未曾給令公子取名。”老道士道。

唐建華收斂笑容，說：“事先想過一些，不過都覺得不是很好，不如……請先生起一個。”

“哈哈哈哈，那老道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潛龍在淵他日必上青云，有堯舜之資，不如……就叫唐堯如何？”

老道士似乎很滿意這個名字，唐建華道士迷迷糊糊不明所以，問道：“額，先生，這個……取名唐堯有啥子深意？”

老道士一愣，隨機哈哈一笑：“哈哈哈，老道糊涂，居士，堯乃是上古帝王，取名為堯自然是給公子福分，俗話說唐堯虞舜便是如此了。”

老道士說的這些唐建華一個字也不明白，但是帝王二字可是深深震撼他的心靈，他頓時覺得手中襁褓沉重起來，這可是皇帝啊，大清覆滅之后可就再也沒有皇帝了，難不成我老唐家要出一條龍不成？唐建華掩飾不住狂喜。

老道士對唐建華的反應不免有些擔憂，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倘若令公子是個惜福之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然而不惜福等同天予不取，而古人言天予不取當反受其咎。還請居士好生教導公子，他本是個苦命人，今生今世福緣深厚，不該重蹈覆轍。”

“那……先生，我該怎么做？”唐建華聽到老道士的話，什么天啊地啊的，玄乎死了，但好像要是一個不注意就要萬劫不復似的，這讓他不敢接下這份福報，心頭念叨著，兒啊，不是老爹不想要你，二十你爹我命比紙薄，不敢接下你啊。隨即，唐建華眼神乞憐，苦道：“要不……這孩子就交給先生吧，我怕教不好，倒是誤了他我可是擔不起老天的懲罰啊。”

“萬萬不可，居士，此乃天意，這既是這孩子的福分也是你夫妻二人的福分，這世上只有居士可教導公子修身立命。當然，如今興辦教育，居士只管教他做個好人就可，不必過多干涉，天意自有安排。”

“這……我還是不敢。”唐建華抱著新生兒唐堯，苦苦哀求。

老道士義正言辭，退步至門口，朝著唐建華一拜，道：“居士切莫妄自菲薄，順其自然就可。這是命數，誰也無法干預。老道此行目的已經達到，今后不會再見了，還請居士保重。”

說罷，也不待唐建華多說，老道士大踏步離去。臨走時笑聲朗朗，氣沖云霄，當真是個世外高人。

老道依山而下，了卻一樁心事之后，老道士心情自然是美妙的，小路崎嶇卻阻不了道士腳步，口中曲兒越發輕快，只是誰也聽不清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