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持牽著小素的手走到街上,回眸,家門口李嬤嬤矮小而略微傴僂的身影,被門口泄出的昏黃燈光映襯著,微風吹動她腰間圍的半截老布束腰的一角,那是在灶間燒火做飯時系的圍裙。
老榆樹撐著濃密而粗廣的樹冠,蟬躲在枝椏間斷續嘶啞的叫聲,黃昏吹拂著人面的風已不那么熏熱了,四周已經昏暗不明,但前頭的天空還未完全被夜色吞沒,略帶些灰藍色,點點星子的光也是柔和清淡的。
盈持依舊因為風寒發散未盡而頭疼腦熱,她長長地舒了下氣,似乎嗅到街坊家探出低矮的墻頭那幾支薔薇花的清香,這樣的平靜與舒適,短暫而難得。
近來盈持進出池宅,早就改走北面的小門,可此時天色向晚,那門早已上了鑰,姊妹倆便仍從東邊角門往里走,卻不想走到二門處,只見邊上停著一頂四人軟轎,二門里頭正遠遠地有兩排琉璃燈籠過來,盈持只得牽了小素的手讓到一邊。
站在樹下的暗影里,盈持抬眼看去,只見迎面沙沙地走來一行人,中間兩人被簇擁著,一個年紀在五十來歲,身穿家常的靛青夔紋團花紗袍,玉簪束發,衣冠濟楚,有些發福的中等身材,面孔白皙,生的方臉濃眉大眼直鼻,留撮山羊胡子,相貌堂堂,走路時步履沉穩,肩膀也不動,端的自在從容。
此人便是現任戶部尚書的池嘉行。
另一個與他差不多并肩的,只略稍后半步,是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個頭與池嘉行相仿,清瘦文氣,穿著一襲淡色的紗袍,瞧著十分安靜矜持。
盈持不禁眨了眨眼:那不是薛老太爺嗎?
算來薛奇正這個時候應該還是侍讀學士,尚未做到翰林學士。
二人走近,只池嘉行在輕聲說著什么,表情放松而誠懇,薛奇正側耳恭聽,兩人瞧著十分熟稔。
前頭,池家的何管家伸長手臂躬著腰引著二人往那軟轎走來。
池嘉行將薛奇正送到轎邊,又說了幾句話,薛奇正會心地點了點頭,他身邊的長隨先一步打起轎簾,薛奇正這才向池嘉行深深一禮,含笑辭行。
盈持等池嘉行進了二門之后,這才與小素一道朝前走。
只才進了二門走不多遠,尚未與小素分開,就見迎頭有個小丫鬟過來道:“十四爺叫你呢?怎的才回來?”
盈持知道這是在說自己了,只得跟著過去。
到了階前,是淺語領著進了屋,只見里頭燈燭明亮,池羲光穿著家常紗袍,靸著鞋立在一盆茶花跟前,盈持進去行了禮,可等了半晌,也未見池羲光轉過身來。
旁邊明蕖幾個也垂手侍立,半點不曾吭聲。
最后還是明露開口打破了沉寂,問道:“肩上的傷可好些了?”
盈持忙道:“有勞姐姐記掛,上過藥,挨幾日就好了。”
有明露開了話匣,旁邊淺語就將盈持從頭打量到腳,笑說:“聽說你會舞霓裳羽衣,看不出來么。”
只見明露打了個手勢,水仙轉身往里頭去了,明露又對盈持說:“昨兒瞧著你舞的好看,給十四爺掙了臉面,十四爺說要賞你呢。”
“使不得,豈敢討賞。”
昨夜舞霓裳羽衣是她私心要救蔣矛二人,與池羲光有什么相干?可池羲光居然要賞她,怎不教盈持心下一沉?
“十四爺的恩典,賞你你就領著,哪那么多話。”明蕖眼角覷著池羲光,立刻訕訕玩笑道,“說來,我與明露都不如你,我們雖覺著那昨夜那水味兒次了,只不敢當著轍世子的面指出來,也是怕沖撞了他,倒多虧的你替我們說了,不然顯得十四爺身邊沒能人了呢——來來來,我和明露姐姐給你行個大禮。”
說著便去拉明露,盈持見了心下冷笑,果然另幾個大丫鬟面色遽變,明橘忙忙地攔下道:“做什么呢,沒的引得別人輕狂起來。”
說著站到池羲光與盈持中間,上前瞪著一雙牛眼睛,含笑直問到盈持臉上:“那玉泉的水咱們府上也不是吃不起,十四爺的茶水一向都是明露明蕖兩個侍候的,明蕖姐姐多周全細致的人,這么些年從不曾出過差錯,怎會分不出好歹來,難不成反倒不如你了?”
明橘身姿豐潤,又堪堪高了盈持一個頭,盈持登時被咄咄地逼退一步:“原不過是我魯莽直言,不如姐姐們識大體,雖說爭得一時之氣,卻失了咱們府上的禮數與體面,姐姐們就當言傳身教了,往后我自然知曉。”
眾丫鬟方都遞了“算你識相”的眼神過來。
才應付完這些大姐兒,就見水仙已捧著一個托盤過來,上頭放著個荷包。
盈持叉著雙手只道不敢領受。
水仙便拿了硬塞到她手中,還順帶又用那水仙式掐法擰了盈持一把,疼得盈持差些把荷包甩出去。
當下卻也只得行禮謝恩,果然池羲光這才轉過身來,靸著鞋坐到流云榻上,淡淡地道:“你以前學過那霓裳羽衣舞么?”
“并不曾。”
池羲光便抬高了聲音,蹙眉不悅道:“那你怎的就會了?”
“說來其實不值一提。”盈持謙恭地道,“當時從頭至尾瞧人舞了一遍,看著新鮮因而都記得,只是隔了一夜,時間久了就忘得差不多了。”
果然幾個大丫鬟聞言目光閃閃,大有松了口氣的慶幸,瞅著盈持的目光登時又換了光澤,那是湊趣瞧一坨爛泥扶不上墻的矜傲與得色。
只池羲光豈是等閑人?
“即是說,什么舞你看過一遍轉眼就會了?”
也由不得盈持回話,他又道:“下月初七是老太太的壽誕,我找人來教你,給老太太獻壽的時候你舞一曲。”
即使盈持早已有心理準備,可依舊聞言不勝煩擾,心中抓撓之下應得稍慢了一步,耳邊就聽得明露催促著:“十四爺的恩典,還不趕緊磕頭?”
盈持便跪下磕了頭,起身時聽得明蕖幾個已咭咭呱呱地商量著獻哪一支舞好,有說胡旋舞,有說明君舞,有說掌上舞,一時滿屋鶯燕喧聲笑語。
明蕖還三番兩次提霓裳羽衣,說還想再看一遍:“你們是沒瞧見,大素昨兒夜里為了淮王府那小哥兒,竟敢和轍世子講條件,簡直像吃了傳說中的豹子膽,我們都以為她瘋了!真正連性命都不要了,從池塘里爬起來,還帶著傷,就那么痛痛快快舞了一曲,剛拿到身契就暈過去了,當場人事不知,將我與明露都唬呆了,真不知怎么收場才好。”
直念得池羲光好大不自在,臉陰沉沉地。
只是最后誰都明白,即便盈持看過一遍霓裳羽衣就會舞,然而卻沒有人聽過一遍就能記下曲譜來的。
池羲光自然很快想通了這道關節,遂又撇下了,只問盈持:“你會哪一支?”
只見盈持怯怯地搖頭表示:“都沒聽說過。”
池羲光便似被觸了逆鱗般,眉眼陰厲起來,心道不拾抬舉,將來把你指配給哪個小廝,也要看老太太太太的意思!說不得是什么樣的!別自以為找到小女婿了,到時叫你哭都來不及。
可他嘴上卻是自己要尊貴涵養,斷不肯這樣講的。
倒是明露恨鐵不成鋼地數落著盈持:“你這丫頭真正是笨嘴拙舌,十四爺問話呢,你怎的跟秤砣似地撥一下才動一動?罷了,少不得我來替你選,老太太年紀大了,喜歡熱鬧,你就選胡旋舞吧!就這么定了!”
盈持只得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