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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天與娉婷

第三十二章:柿子

這一日,大丫鬟明婻回來了。

“明婻姐姐回來啦。”

“明婻姐姐好。”

“明婻姑娘,身子骨可好些了?”

出出進進的丫鬟婆子紛紛親熱地上前與她打招呼,噓寒問暖,明婻報之以微笑,與她們閑聊著,不厭其煩,一段不長的路走走停停,少說行了兩刻鐘。

明婻先前回家養病,屈指算來已三個月有余。

來到后罩房,才要進屋,遠遠只見淺語與水仙出了她們那屋,水仙低著頭獨自離去。

淺語扭頭看見明婻,便笑盈盈上前打招呼,親熱地拉著她的手。

“她去哪兒?”明婻朝水仙的背影呶了呶嘴。

淺語一笑,反拉著明婻進了屋,給明婻倒了杯茶,方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水仙如今被八爺收了房,體面著呢,往后我們見了她,恐怕還得客客氣氣尊她一聲水姨娘呢!”

“真的?”明婻臉色變了變,喝茶的手也頓住了,接著笑容看起來有些假,“先前她不是瞧上了林二爺嗎?”

淺語不意水仙早被明婻看穿了,便有些支支吾吾:“那不是以前的事了么。”

“這有什么?方才她似乎有些不大高興?”

“怕還有些意難平吧!”淺語感嘆了一聲。

“嗤~”地輕短一笑,明婻牽起薄如刀片的唇角,含笑打趣道:“她這是還想再去找林二爺呀?”

“那必然不會了。”淺語臉色一白,連忙替水仙撇清,這話若是傳出去被人當了真,水仙不死也要蛻層皮!

當下忙笑著將話岔開:“要說哪里想得到,林二爺瞧上的竟另有旁人。”

明婻果然好奇了:“是嗎?誰呀?”

“姐姐再想不到的人,是原先我們屋里的大素。”淺語微酸地道,“現如今被林二爺討了去,只在小書房那邊侍候呢。”

明婻眼前浮現一個又黑又瘦小的身影,驚訝到一時張著嘴合不攏。

淺語感覺明婻的樣子有點沒見識,實在不像平日的她。

“那小蹄子才多大?!”

淺語曉得這話不用她回答,只是拿“是不是很意外?”的目光望著明婻。

“沒想到林二爺的品味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明婻笑得怪怪地。

心里頭想著,那死丫頭不過是個三等粗使丫鬟,怎的運氣這么好!

但是很快,又聽淺語道:“她如今在小書房那邊,上房這邊管她不著,明蕖都不知道為此動了多少回氣了。”

“明蕖生氣啦?”明婻稀疏的睫毛猛地一眨,眼珠子動了動,原本低垂著臉頃刻抬起,臉上卻仍是那種淡然的笑。

淺語便將近來的事情與明婻七七八八地說了通,又道:“聽說太太一早也知道了,說要打發她出去的,不想老太太沒了,府里頭忙亂,想是一時忘了。”

明婻更是驚訝到腿腳動了動,脖子都在往后折:“連太太都知道了?”

只見對面淺語無聲地打出一個口型:“明蕖”。

明婻細細一想,失笑。

她們四個大丫鬟以明露明蕖為首,但是明婻知道的清楚,能在太太跟前說得上話的也就明蕖了。

明蕖對大素不滿,就設法說動太太,呵呵~

當下,明婻點點頭,要笑不笑地道:“依我說,讓明露或是明蕖得空打發了她就是了。沒名沒號的,那丫頭算得了什么?太太事情多,哪顧得上這樣的人?便是大奶奶,一日里也有千百件事情等著她拿主意呢。”

淺語聞言,不覺妙目一轉,很快領會她的意思,當下便也沖著明婻點點頭,心照不宣地笑道:“也是。前兒大奶奶屋里子有小丫頭頂撞大的,紅綃當日就打發她老娘領回家去了。”

隔了一日,盈持往上房領月例。

走到退居門口,就聽見里頭人聲喧嘩,傳出陣陣歡快的笑聲。

盈持跨進門檻,空氣卻突然一靜,然后好幾束異樣的目光紛紛投射到她身上。

“喲,你們看,大素姑娘來了。”淺語提高了聲音,帶著刻意的清亮,打破了凝滯的寂靜。

盈持轉頭瞟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徑直走到案前拿月錢。

然而她不想招惹事端,卻不代表別人愿意放過她。

發了幾個人的月錢,輪到盈持了。

可明蕖先前還笑著,眼下卻板了臉端起茶來喝,語氣吃了糠一般:“等會兒!”

看到這么一出,盈持心下不渝,這一個兩個的,又要耍什么花樣。

明蕖喝完茶,開始不情不愿理著銅子,卻不料旁邊一只膚色微黃的手蓋住了那份銅錢。

“你月錢多少啊?”那只手很瘦,手指細長,手背上有兩處虬結的青筋凸起。

“二百三十文。”盈持略奇怪地把目光移向手的主人,這明婻回家養病,將養了三個多月,也沒見她長點肉出來。

只見明婻打趣地說:“也快三百文了呢!你拿這么多啊!”

說著抓起那份銅錢,竟頗有閑情逸致一般開始數數,數一下拿一顆子兒丟到盈持面前,銅鈿發出“叮”地一聲。

盈持雙眸緊緊地盯著明婻的手,唯恐她錯漏了一枚銅子似地,然而心下卻暗笑明婻抽風賣蠢。

過了許久,明婻也才數到一半。

盈持很快不耐煩起來,仰頭瞅了眼明婻耳旁幾條晃啊晃的細辮子,邪惡地想出手揪上一把,問她能不能數快些!

終于,明婻的手停了下來,又不防來了句:“這么多,你拿得動嗎?”

盈持臉上迅速牽起一抹微笑,將手伸進袖子里,掏出一塊手帕,擎起手臂踮起腳尖,很貼心替明婻擦了擦額頭看不見的汗:“有勞明婻姐姐了。”

在明婻怔愣之間,盈持就去拿這二百三十顆銅子兒,誰知明婻一抻手指又將那撮錢蓋住了。

“呀!聽說你前面偷表姑娘的東西,被罰了一年月例。”說著眉毛一挑,臉上仍笑嘻嘻地,眼睛還尋找認同般地往旁邊掃視眾人。

看今日這架勢,是不想給她月錢了?

還想用污水挑起她的火?笑話!她怎么可能被一個丫頭牽著鼻子走呢?!

“都說明婻姐姐仗義,可惜當時不在,在的幾位姐姐倒不曾說什么。”

言下之意,你算老幾?!

“且十四爺說了,從下個月開始。”盈持明明白白地望著明婻。

“哼,”明婻不想會被懟回來,吃了一驚,卻又無法反駁,當下露出一絲冷笑,“聽說你好本事,被林二爺要去小書房侍候,這才幾天,就升了半個姑娘了。什么事兒都不用做,每日里只管在小書房呆著,連咱們院子里分派的給老太太守靈也不用守了,還要咱們院子里的人代你去。你看,要不要再撥個小丫頭過去小書房侍候你呀,大素姑娘!”

盈持左右環顧,見屋子里的人面色確實都不大好看。

后面有兩個小丫頭湊在一處小聲嘀咕:“就是,可苦了我們,晚上不能睡,凍得要死,差點病了呢,月錢也不多一個子兒。”

盈持心道:你們差點病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呀!

起初她守靈那會兒,傷風咳嗽外加禍不單行地被人栽贓誣陷了一場,真是如同在油鍋里打了個滾。

正好,提起這一茬來,她還有話要問呢。

盈持轉回臉來,望著面帶得色的明婻,指了指看不見的那撮銅錢:“明婻姐姐,給老太太守靈的賞錢也在里頭嗎?我起先也守過靈的呢。”

后面那倆小丫頭頓時嘴兒緊閉,屋子里落針可聞。

明婻愣了下,口中說著:“你還想要賞錢?!”眼睛卻不確定地朝明蕖看過去。

“你月錢還要不要了?不要就讓開!后面人還等著呢。”明蕖眼神躲閃地道。

明婻見狀,知道事情有異,遂一臉厭煩地移開手。

盈持立刻伸手將那撮銅錢摟到身前:“明婻姐姐,方才你數漏了一個子,下個月補嗎?”

明婻剜了盈持一眼,眼角余光瞥見明蕖負氣般撿了顆銅子要擲給盈持,她眸子閃閃當即奪下,隨手一扔。

銅子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落到地上,滴溜溜走直線滾進了人堆里,消失在一幅幅裙擺之下。

“干嘛扔了?”盈持望著若無其事的明婻,扭頭向明蕖伸出手,意思是補給我。

誰知明婻將她的手推了回去,笑道:“給你了呀,你要就去撿啊,錢不就在那兒嗎?”

霎時,人群無聲地讓出一條窄窄的路來,盡頭有一顆小小的銅子靜靜地躺在角落里。

盈持走過去,彎腰拾起那枚銅子,不料有只小腳伸過來,眼看就要踩到盈持的手了,那只小腳卻忽然被外力一帶,收了回去。

盈持起身,看了那母女倆一眼。

她將錢全捋進袖子里,捏住袖口晃了晃,錚錚的銅錢聲,清脆悅耳。

小素從來沒有領到過月錢!

這二百三十文錢,可是她一家三口一個月的口糧呢!

盈持向幾個大丫鬟福了福,轉身走了。

誰知還未跨出門檻,背后就傳來明婻陰陽怪氣的聲音:“咱們府里又不是開善堂的,太太要養活一大家子的人呢,真是太辛苦了。”

盈持只得停下,轉身真誠地道:“我們是不能和姐姐比的。姐姐會數數,本就賢良體貼,心細如塵能竭力忠心為太太與府中計算籌謀,不失為得用膀臂,十四爺身邊有姐姐在打理方這般井井有條,便是一根燈芯都不浪費的。想來這往后,再大的天地明婻姐姐也自能從容應付。”

說罷,行過禮扭頭走了。

盈持一番恭維,明婻卻琢磨著不對味,最后慢慢回味到“再大的天地”這句,不由心頭一緊。

比十四爺的院子更大的,府里頭就只有——正房!

倘若這話被傳到太太耳朵里,太太雖未必肯信,到底也在心里種下一根刺了!

那她豈非終身已定?!

明婻猛然抬頭,門口幾縷秋陽斜入,空蕩蕩地,哪里還有盈持瘦小的身影?

這邊盈持快步回到小書房,推開院門之后,望著窗明幾凈的院子,慢慢停下了步子。

自打她來了小書房,漸漸地這里連平時灑掃的人都不指派過來了,這院子里都是她在勞動,彼時往上房去問,明蕖幾個就說:“你既在小書房,也方便,隨手弄掉,哪那么多話。”

然而,如今又平白無故地扣頂懶惰帽子給她。

這樣看她不順眼?

再想到明婻那副嘴臉,越想越煩,蒼蠅蚊子多了,就忍不住想隨手去拍。

“在想什么?”林憬還忽然出現在盈持身后。

盈持一嚇,拍拍心口,袖子一動銅錢亂響。

把方才的事情和林憬還說了,林憬還沉吟半晌,道:“你過來那一日我就與羲光說了,以后你的月例由我來出,羲光再三不肯。月初我又與他提過一回,他反倒跟我急起來。”

那就不是池羲光的意思了,明婻一口一個“太太”,池夫人會知道她一個犄角旮旯里頭的小小三等丫鬟?

盈持背著手走了兩步,想明白了。

“你還稀罕這幾文錢?”林憬還不可思議地跟在盈持身后,望著她頭上兩個烏黑的丫髻,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抓她一下。

不料盈持忿忿地回頭:“今兒我就稀罕了!”

林憬還的手落了空,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移下去捏盈持那只沉甸甸的袖子:“好像是不少。”

盈持用力將袖子從他手中拽回,理直氣壯地道:“這可是我的血汗錢!”

說著,返身走到門口,只聽得“咚”地一下,是旁邊柿子落地的聲音,盈持便走去窗前的柿子樹下,從地上撿起一枚軟爛的柿子,狠狠捏爛。

有些人,果然需要狠狠教訓一下的。

嘩啦銅錢響了,盈持臉上很快又掛起淡淡的笑意來:明婻……

池尹光房里有個原兒,那可是明婻的老冤家了!

明婻有個妹子也在池尹光院子里。

那更是個好妹子!

……

八爺池尹光屋里的通房丫頭原兒早起穿戴,因有事要出去,遂往妝奩匣子里尋一個素金鐲子,卻怎么都找不著,著急問房里的其他人。

小丫頭璇兒心直口快,就說看見同屋的六兒拿著一個相似的,往那屋果然從六兒包袱里翻找了出來。

原兒眼珠子轉了轉,就事發作了:“六兒那小蹄子人呢?”

水仙笑道:“不在這院子里,怕是往那邊尋明婻去了吧。”

原兒聽了,只冷魅一笑,立時教人去將六兒叫回來,順便把明婻也“請”過來。

不多時,六兒被婆子推進屋來,明婻竹竿似的身影跟在后面。

原兒將手中的金鐲子拍在桌上,手指著六兒道厲聲道:“好個偷東西的賊!還不快老實交代!”

六兒仗著她姐姐明婻是池羲光房里的大丫鬟,杵在地下梗著脖子道:“原兒姐姐說的什么話,這并不是我拿的,是我撿的。”

明婻怎會不曉得自家妹子什么心性?猜著此事十有八九假不了。只是當著人卻也不能認啊!

遂不忿地對原兒道:“你說話也要有個根據,她都說了不是拿的,地上撿的又知道是誰的東西?如今你既說是你的,拿回去便是,何必賊呀賊地放在嘴上,給人難堪。”

原兒對明婻卻是再清楚不過,當下翻了個白眼,冷笑道:“明婻,你也不必給你妹子遮丑了。咱們院子里誰不知她慣愛拿人東西?但凡哪個有了什么新鮮的玩意兒,轉個身就不見了,幾次都是從她房里翻出來的!”

說著,便叫璇兒:“去大奶奶跟前說一聲,六兒手腳忒不干凈,慣偷東西,鬧得院子里人心慌慌,她又凡事仗著明婻在十四爺跟前得勢,一家子都成大丫鬟了,根本指使不動她,我今兒便教明婻領回去,從此院子里大家安心省事。”

明婻又臊又急,恨不能找把刀來架原兒脖子上,立刻發發威!

她上前一步攔住正待往外走的璇兒,沖著原兒發急叫道:“你是哪根蔥?!便是要發落,這院子里頭也是八奶奶說了算,也得先回了八奶奶才是,豈是你一句話,說攆人便攆人的?”

誰想原兒見明婻惱羞成怒了,反一改方才的樣子,笑靨如花地道:“喲,聽你的意思,你是根蔥!所以只消你與我們奶奶說了,我們奶奶便會按你的意思從輕發落了?”

明婻聞言登時脊背一涼,只得暗暗咬牙讓步:“前些日子十四爺那邊大素拿了別人東西,十四爺和表姑娘寬厚,也只教罰了月例。”

“你家去三個月,倒沒有你不知道的!——表姑娘是親戚,行事自然要客氣些。十四爺是個爺們,房里沒有主母,對下人就免不了寬和些。不然,也不會被你哄兩句就隨手給這給那的,你還整日在十四爺跟前哭窮號喪,難怪六兒有樣學樣,見什么東西都是好的,見什么都以為是你們家的了。再這樣下去,別說我們這些人的東西一樣樣皆要被她拿去,連八爺和奶奶的東西都要被她搬空了!”

說完,原兒撣了撣身上看不見的灰塵,端起茶來,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快些帶她離了這里,我自會回八奶奶。你也別站著糾纏不休了,我們院子里忙著呢,大家還有不少事兒要做,誰有空和你閑扯嘴皮子。”

明婻吃了原兒一頓排揎,壓著怒火,把臉漲得通紅,險些氣得仰倒,可到底不敢再站著。

以前在池羲光院子里的時候,她與原兒便多有不睦,此刻想要爭辯,卻唯恐原兒牙尖嘴利,再說出什么不妙的話來就越發不利了,當下只得忿忿帶著六兒離去了。

領著六兒回到家后,明婻就直奔灶間,拿刀砍爛了一張桌子。

柔錦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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