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國公夫人臥在病榻上閉目養神,聽著外頭的嘈雜。
“鬼哭狼嚎什么呢?這都快十一月了,天寒地冷,人人都煨縮在屋里頭烤火盆,太太又病著,你這小蹄子皮癢是怎么的?”
這是大丫鬟在訓小丫鬟。
隨國公夫人也不做聲。
“這是怎么了?竟哭成個淚人兒?”有個婦人的聲音突兀傳來。
隨國公夫人瞬間睜開了眼睛,一時屏住呼吸。
“舅太太來了。”
外頭丫鬟通報的聲音未落,簾子一動,見梁夫人已扶著汲瞳與丫鬟進來了。
“呀,”梁夫人才到跟前,猛然頓足,“才多久不見,姑太太竟病成這樣?”
隨國公夫人心頭一塞,這樣?這樣也比你強!
眼一乜,卻見梁夫人立得身形筆挺,花白的發髻梳得一絲不亂,臉也清白紅潤,樣子倒比先前來的那回勝了許多,一時多有不渝。
只聽梁夫人道:“我們遠在京畿道,消息不通,才聽聞三爺被打成重傷,你大哥要來瞧瞧?!?/p>
隨國公夫人這才拿目光示意,丫鬟只端了個杌子放在榻旁。
梁夫人倒也隨遇而安地坐了下來。
“你今兒氣色瞧著倒好?!彪S國公夫人有意無意地道。
“可不是?你大哥與我暮年總算有了依靠,我這心寬了不少。”梁夫人發自內心含笑瞧了汲瞳一眼,柔聲道,“都虧有這丫頭,忠誠能干,會照顧人,這些年陪著我哭,陪著我笑,雖不是親閨女,卻也貼心,不差了?!?/p>
隨國公夫人躺在榻上,倒像塊石頭擱在那里,從身子到表情都是冷硬的:“這就是了,你們決定老了要倚靠她,不用說喚一聲女兒,你就是喚她一聲娘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說得梁夫人臉上鍍了層陰影,嘴唇哆嗦:“姑太太這話怎么說的?這還有沒有人倫天理了?——姑太太,外頭傳得有鼻子有眼兒,說姑太太當年將嫡姐推進河里硬是弄沒了,一心只為了搶著能嫁進隨國公府!果然沒有什么是姑太太做不出的,真是狠毒?。 ?/p>
旁邊丫鬟們大驚失色,想要攔阻卻也來不及了。
無視隨國公夫人被揭穿秘密之后慌亂的眼神,梁夫人連告辭都不說一聲,自顧自起身,扶著汲瞳轉身就走。
梁夫人出了正房,往呂三爺的院子找到了梁老爺,彼時屋中除了隨國公,另外還有兩張生面孔。
梁夫人也不避著人了,老淚縱橫地將方才被言語羞辱之事哭訴了一遍。
她年邁體弱,哭得渾身發抖,上氣不接下氣。
梁老爺長嘆一聲,還未說話,隨國公忙道:“要不要緊?我命人去請大夫給舅太太來瞧瞧。”
“不必了,國公爺,貴府既無半分尊重的意思,我們還是早些告辭比較好?!?/p>
隨國公再三出言挽留,梁老爺只說要去醫館,與汲瞳扶著梁夫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國公爺,那我們也先告辭了。”
不意自己請來的兩名御史居然要走,隨國公知道不好,暗罵隨國公夫人沒有機變。
正著急呢,迎面正房的丫鬟慌忙來報:“國公爺,太太被舅太太氣得昏死過去了?!?/p>
來得正是時候!
當著人隨國公就差拍腿贊機智了,美中不足的是,這個丫鬟裝的不完全像,要是再來點眼淚那就更妙了!
總之隨國公松了口氣。
……
御書房。
天隆帝坐在龍座上,望著眼前御案上一碗清菊酒釀丸子,眼圈紅了紅:“貴妃有心了!叫她只管好生養病,朕今兒忙的不得閑,明兒必定過去瞧她?!?/p>
“是。我們娘娘雖然病著,嘴上不說,可心里卻記掛著皇上。方才喝了半碗清粥,有了些氣力,便琢磨著叫人給皇上準備宵夜?!瘪蠢m的大宮女回話道。
天隆帝了然地擺了擺手。
“不說?哼!朕方才連打了兩個噴嚏,怕就是貴妃在埋怨朕吧!”
“不敢欺瞞皇上,也沒怎么埋怨,我們娘娘一向刀子嘴豆腐心,還請皇上莫跟娘娘計較?!?/p>
天隆帝揮揮手,等那宮女退下了,方對身旁的吳徹道:“我就不愛跟她計較!我讓她多少回了?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不差這一回!”
“皇上圣明!”吳徹指了指那碗點心,“您趁熱用了吧。”
天隆帝點點頭,含笑用完,只覺身上熱乎乎地,又教吳徹挑亮了燈燭,伸手拿起案頭的另一本折子,不覺看愣住了。
“依奴婢看,怕是貴妃娘娘心疼皇上政務繁忙,顧不上休息,這才不滿?!?/p>
吳徹回到自己批紅的案前,口中打趣著,不料天隆帝聽了反倒眉頭緊蹙,呵斥道:“豈有此理!”
嚇得吳徹當即噤聲。
“去!把皇后請過來。”
吳徹聞言,忙轉身去了外頭,讓顧中聽將皇后請至御書房。
皇后進殿才行過禮,正不知何故,不料一本折子呼啦迎面飛來,散落在腳下。
“皇后不僅是六宮之長,還當母儀天下,更理應為天下賢妻之典范!”天隆帝大馬金刀地坐著,身子前傾眸色沉沉地盯著地下盛妝的皇后,“可你呢?連幾個命婦都教不好!”
皇后彎腰拾起那本折子,打開一看,竟是御史彈劾隨國公夫人的奏疏。
痛批隨國公夫人殺姐代嫁、不敬兄嫂,歹毒貪婪,德不配位。
“皇上,這分明是御史聽信流言,此等惡意中傷之詞,本就空口無憑!”
“空口無憑?”天隆帝渾厚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十分高冷,“這也簡單,讓御史臺將她拘了,著實審一審不就清楚了?”
“皇上,隨國公夫人有一品國夫人誥命。”皇后忙道。
“審清楚之后,若不是她的錯,到時再還她不急?!碧炻〉圯p描淡寫地道,“不然呢?若御史所言都是事實,你留著這么個不敬長兄、謀殺嫡姐的人想干什么?想謀反?!”
最后一聲天子之怒,到底氣勢萬鈞如雷貫耳,話中之意更是嚇得皇后身子微微一顫。
“皇上明鑒,”等皇后回味過來皇帝口中說的是長兄,而非兄長時,心下一涼,膝蓋一軟,撲通跪了下去,“臣妾絕無此意!”
“我看隨國公府如今越發得意,快要不知天高地厚了,是時候該讓他們清醒清醒了!吳徹,擬旨,著令將隨國公降等為伯!”
皇后差點懵了,這一言不合連爵位都削上了?
“臣妾不是這樣意思,隨國公夫人不敬娘家兄長而已,并非隨國公不知禮數孝悌?!被屎笙氪笫禄?,故意將天隆帝口中的長兄往兄長那邊帶,“臣妾自知失察,會使人前往斥責,若隨國公夫人再不聽教誨,臣妾自然褫奪她的誥命封號,剝去她的體面?!?/p>
不想天隆帝嗤之以鼻道:“呵,那依你的意思,隨國公縱容老妻不敬大舅哥,殘殺手足,并沒有什么錯!所以其實對你娘家的那些兄弟姊妹,朕想隨手殺幾個也沒問題,然后讓他們管底下的丫鬟喊娘,也沒什么不對了?皇后心里就沒點基本的人倫綱常?!”
“皇上這樣說,臣妾情何以堪。”
見皇后流下兩行清淚,天隆帝失望地道:“皇后如此糊涂,是不是該回宮好好反省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