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卉卉向來滴酒不沾，照舊很懂事，不吵不鬧，她是一個飯桌上聽別人多說話，都犯困的人。
何卉卉過了二十年的苦日子，肚子除了點墨水，沒有丁點油水，見到好吃的會兩眼放光。
她既聽不清其他人聊了什么，也插不上他們市儈的談話。
腦子會幫她自動屏蔽所有人的話，何卉卉在飯桌上只管敞開了吃，一直吃，一直吃......吃到散場。
像往年一樣，年二十八回到老公農村老家。
婆婆養的兩個男孩很爭氣，娶的兩個媳婦也通情達理，兩家的年都在一個院里過，三間屋，一家一間。
節前準備的熟食越來越豐盛，雞魚牛羊，肉都是去市場現殺的，買到手都是熱乎的。
除夕的中午，準備一大桌子年夜飯。開始幾年，多是嫂子大包大攬。后來，一年有一年的變化。
開始，大兒媳干的多，二兒媳干的少。可能是為了公平，婆婆干的越來越多。然后，兩個兒子使勁幫忙。
這幾年，鹵煮的活，是何卉卉的老公陪著婆婆干。
過年就算偶爾聽老公說，哥哥嫂子鬧別扭了，何卉卉也從沒多想過。
這十年，孩子都長大了，嫂子一家住不開，每年除夕夜都趕回城里。
忙活了一年的堂兄弟們聚在一起，喝酒到半夜。何卉卉怕開高速，便住在老家。
以前，她覺得自己幸福，老公疼自己，婆婆也疼自己，大伯嫂子也照顧自己。
但矛盾的是，他在跟何卉卉住的家里，襪子臟衣服都是隨手扔。
婆婆十年前的毛巾，洗黑了都舍不得扔，哪怕今年何卉卉買了十條新毛巾，到家也竟沒用上。
給婆婆買的新衣服，時常買了不見穿，留得久了，好像也沒人知道兩個媳婦給婆婆買過什么！
所以，誰是勤快人呢？
是，何卉卉承認自己懶。
但事實上，在這之前的那些年，她的年只有三五天，工作從沒休息過。
甚至去年的除夕當天，她輔導了高三的堂侄一整天，還給堂嫂說了接下來半年復習的規劃和預期，又馬不停蹄的在大年初二開始輔導初三的大侄女直到中考。
以至于她習慣了過年的飯，端到眼前。
大家的結果都是好的，堂侄穩穩的考上了好大學，侄女考上了心儀的高中。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何卉卉的功勞，原本兩孩子都沒可能的。
何卉卉也很開心，中間她陸續收到了嫂子送的金鐲子，堂嫂送的化妝品，侄女送的口紅。
直到下半年照顧自己孩子，她病倒了想休息，以至于這是第一年，她過年期間休息這么久。
肚子有了油水，再也塞不進大魚大肉的何卉卉，終于開始抬起眼，看看飯桌上的每個人。
婆婆為什么會在老公出去之后，說自己這么大人了天天抱著手機？
老公為什么會走到自己跟前，讓自己管孩子放下手機，帶孩子上桌吃飯？
嫂子為什么會特意除夕晚上，帶老公孩子回城的家里，包跨年水餃？
大伯為什么每年初一中午飯后，就帶嫂子回娘家住兩天？
自己又為什么從來過年不走親戚，從初二到初五自己帶孩子干等在家里？
何卉卉仔細想了想，老公呢？哦，他陪婆婆走她那家子的親戚去了。
自己呢？為什么不回娘家？哦！親媽去外地的弟弟家了。
或者，為什么不帶孩子出去旅游？兩個孩子太小了，一個人帶不動，也不去了人多雜亂的地方。
更要緊的是，沒錢。錢呢？借著買學區房的由頭，把從老公那扣來的錢，都壓進去了。
何卉卉其實一點都不愿回老家過年，但是婆婆愿意，老公也跟著愿意。
零下十一度的天，她凍得伸不出手，渾身發抖。
沒人知道她多怕冷，小時候凍得手腳生瘡，春天奇癢，那時侯生抗，也沒人管，好像腦子也被凍得不轉了。
二十多年以后，當她回想那時的自己，記憶卻了了無幾。
親媽不知道自己凍壞了嗎？好像不知道？還是自己沒說？怎么都說不過去啊？
何卉卉都不知道，這些年，她用遺忘和麻木熬過去了多少痛苦。
她只知道，她的冬天，只有包上最厚的羽絨服才能熬過去。
她沒有埋怨她的親媽，那個女人，也是一拖二，還兼顧前后院的養雞場。
何卉卉后來問親媽，你年輕干了那么多活，怎么最后那么窮？
“你爹瞎折騰唄，都賠沒了，最后老實了，去工地給你倆賺學費。”
哦！這樣啊。何卉卉和弟弟的生活費，是他一個月得收入。那時，正好是地產起來之前，鄉鎮建設還少的可憐。想想，那時候，多的是生不逢時、恰落鄉間、見識淺薄，真的是好不容易啊！
何卉卉也不是沒埋怨親媽，多少有點，在意識到自己極度缺愛和看孩子無人搭把手的時候。
只是在今年她才突然有點理解。
那個女人，有個暴躁的老公，常常出去喝酒，同一個院子住的婆婆，有兒子撐腰，還天天給其他兒子干活。
她親媽啊！那個娘家婆家都看不上的女人，沒人怕她，也沒人幫她。
僅僅是讓自己和弟弟平安活著，一心求學走出農村，已經使盡了全身力氣。
直到今年，何卉卉拖大了她的兩個孩子，走出了最難熬的八年。
然后她把自己累到在了婚姻第十三年得尾巴上，還終于趕在過年前恢復了人氣，卻又再過年時陷入了懷疑。
后背涼的發疼，貼了五張暖寶寶。
然后她老公說：“我每年過年都哄著你，生怕你不高興掛臉，讓大家過不好年，怎么還是......”
何卉卉轉身看著她自己挑的老公，突然覺得陌生。
以前也有類似情況，何卉卉從沒多想，她總是一哄就好，甚至沒哄就好。
婆婆好吃好喝的做了，老公也忙里忙外的干活，她躲在屋里取暖，多好的日子啊！
以前她也感念的很，總是夸婆婆飯做得好吃，要不是婆婆看著孩子，她一點班也上不了。
可明明公公的病，雖治個半好，能自理也已經十年。
婆婆全年不工作，只在周末寒暑假的白天照顧一下孩子，只在兒子在的時候做一下大餐。
累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