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還安好?”
來人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我仍然一下就聽出來,這是近年來父君身邊最得寵的謀士——侯勝的聲音。
因為站在門邊,被攔住了視野,所以我側目看時,并沒有見到他此時是站在何處跟我說話。
侯勝這個人,向來最講究面君之儀,無論何時,只要見到父君和我都是恭敬非常,今日卻只躲在暗處跟我說話。
這讓我稍稍有些疑惑,不過這點疑惑跟我出這地牢相比實在微不足道,眼下,有人來接我出去便好。
于是我趕緊應了他:“本殿下在這兒呢,還不趕快放我出去。”
話剛說到一半,一個年近三十的青年人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他迅速打開牢門,一把將我抱起,還沒等我開口向他要茶水喝,他已經帶著我動作迅猛的飛身出了監牢。
我滿腹疑惑的看著他:“你這是怎么了?干什么這么著急?”
“華陽派兵攻打滄瀾,君上和君后還有一眾皇子、公主,已死在了華陽兵卒的刀下……”說著,他很是不忍的看了我一眼:“還請殿下,節哀。”
聽完他的話,我的腦子已經是一片混沌,只有“攻打滄瀾”、“死在華陽兵卒的刀下”……這幾個詞還清楚的在我腦子里打轉。
但我平日傲慢慣了,那時只當他是要捉了我去,好跟父君要財富地位,根本不信他那話,只說:
“你這家伙可知道欺騙主上是什么樣的下場嗎?本殿下告訴你,你現在就送本殿下回父君那,否則本殿下讓你什么都撈不著。”
“現在滄瀾宮內仍有華陽兵卒在砍殺、搶掠,殿下此時萬不能回到宮中。”
因為這次我在的監牢離內宮有些距離,所以侯勝一邊運功在房檐上飛走,一邊注視著前方回我的話,我抬起頭看一眼他那警惕的目光,又看了一下他摟緊我的右手,更加確定了他就是想捉住我以我來威脅父君。
知道他此時肯定無暇顧及我,這是一個絕佳的好時機,又瞧了瞧他嚴肅的模樣,我不動聲色地輕輕轉過頭,對著他的手臂就是一口……
“殿下這是做什么?”不出所料,侯勝驚呼一聲,低下頭來看我一眼,目中滿是難以置信,我后來猜想,他那時肯定覺得,怎么會有我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吧。
我怒目正視著他,用我那個年紀所能表現出的最憤怒的表情:
“如本殿下剛才所說,放我回去,饒你一條生路。”
現在想想那時我還真夠天真的。
侯勝拿我無法。
無奈,為了先穩住我,他在一個房瓦上停下,雙手抓住我的雙臂,蹲下來正視著我,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認真嚴肅,那種眼神,仿佛并不是以一個臣子看君上的態度,反倒更像一個長輩在跟一個愛胡鬧的后生講道理。
在他的注視下我也漸漸收斂了我一開始囂張跋扈的樣子,漸漸安靜下來,像一個乖小孩一樣目視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殿下你看。”他空出一只手指向前方不遠處,是我滄瀾皇宮的宮門。
“殿下可看見了那里,咱們滄瀾的宮門。”侯勝收回指著的手,繼續抓住的我的左臂:“臣接下來帶殿下回宮,若是運氣好,此時那些華陽的士兵也該回去得差不多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滄瀾巍峨的皇宮門墻,那晚的黃昏格外的鮮艷,濃烈的紅色從皇宮那邊燒過來,透了半邊的天空。
我久久的望著那個我住了六年的的地方,一種異樣的情緒就這樣沖擊了我,讓我突然不敢再往前,讓我第一次產生那種名叫‘畏懼’的情緒。
鮮紅的落日余暉浸透了整片大地之后,即將漸漸散去,一直抓著我手臂的侯勝也收回了看向宮城的目光。
“殿下,該走了。”
他起身抱著我往前趕,突然之間的沉默讓我皺了皺眉,實在很不喜歡這種氛圍,仿佛一切都是死寂,萬物全失了生機。
……
到皇宮時,太陽已經全部落下,只有天邊仍有些許明黃的色彩殘留。
侯勝在父君的寢宮那處將我放下來,環顧一眼四周,早已沒了一個好地方,全被砸得破破爛爛。
其實不必下來,我在空中也早已經看清了皇宮的慘狀。
花園里母妃最愛的丹桂樹被全數砍倒,燒掉了大半,還剩下幾個宮人在那里一邊哭泣,一邊收拾著殘局。
其他地方也早已是破敗不堪,所見皆是觸目驚心,情況也比我過去做的任何一次壞事都要慘烈,跟華陽的好皇帝比起來,我還是甘拜下風。
走到父君寢殿門口,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侯勝眉頭一皺,抱著我趕緊朝里面走。
原本整齊的擺放著的屏風、桌案、藤椅都橫七豎八的躺在了地上,被打得稀碎,案架上放著的古董寶貝倒是沒在地上看到影子,估計全被那些官兵拿走了。
著急忙慌的的到了父君的臥榻處,落入眼中的是我此生都難以忘懷的場面。
父君、母妃、大皇兄、大皇嫂、二皇姐……依次擺在我面前。
所有人,不是缺手便是斷腳,都已經面目全非,若非自己常年跟他們廝混在一起清楚了他們的著裝喜好,這次除了父君母妃,只怕真的一個都認不出來。
我那時到底還是個孩子,素日雖然殘暴,但殺人放火之事自己卻從未親自下過場,地上黑紅的顏色侵濕我的眼底,讓我突然忘了自己仍然存活在世。
呆坐了許久之后,侯勝俯身讓我早些離開這陰晦之地。
我捏緊了拳頭,橫了他一眼,這如何是陰晦?躺在地上的,都是我最重要的親人。
顧不得侯勝此時是無辜的,我隨手從地上抓起兩個石頭就朝他扔過去,哭著喊著,問他為何要騙我,問他為何要找那么些人把我父君和母妃殺死。
對我的發泄,侯勝沒有反抗,反倒越發用力的摟住了我。
“經此一事,殿下您也不能在這滄瀾待下去了,君上早已知曉華陽會打來,所以今日才特將您關進那邊的監牢里,就是為了保住湯族的血脈,今日君上命我去找到您,讓我您送去滄瀾邊境的榮臺島,在那里有他為您留下的一眾謀臣志士,殿下在那刻苦修習,日后定能東山再起,復興滄瀾國土。”
見我仍舊陷在難過中,侯勝皺了皺眉:“此時正是危機之時,殿下雖然年幼,但以后萬不可再繼續任意妄為下去。”
侯勝的沉重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如同平靜的水面猛地被人扔進了一筐石子,濺起的水花終于濕了我的衣襟。
看向父君和母妃的尸身,我知道,從前讓我胡鬧、任性的日子,都已經成為了過眼云煙,此時,只有我,才是滄瀾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