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南北手中兀自拿著的面包，在重力作用下，摔落在地。
江東見狀停了下來。
他緩緩扭頭，眼神默然，凝視著一旁的面包。
良久過后，江東小心翼翼地把陸南北放在地上，隨即江東拿起面包，轉身大步流星走向胡同盡頭，那名雙目失明的乞丐面前。
江東迅若脫兔，狠若猛虎，一只手重重地捏住乞丐臉頰，使其嘴巴張開，另一只手，則使勁將不曾撕下包裝紙的面包，塞到這名乞丐的嘴巴里。
“給我吃！”
“你不是餓嘛，這是面包，你他媽給我吃下去！”
“快點給我吃下去！”
江東面容癲狂，恍若一頭兇獸。
乞丐咳嗽不止，呼吸不暢導致他臉色漲紅，雙目失明，且不會說話的他，驚恐萬分，他張皇失措揮動雙手，試圖把江東推開。
但乞丐的掙扎舉動，只是徒勞。
江東手指，直接伸進了乞丐嘴巴里，把帶著包裝紙的面包，推向乞丐的喉嚨，簡單粗暴地往下按。
為了使呼吸快些恢復順暢，乞丐只能拼命地吞咽面包，期間許多次差一點被噎死，乞丐最終能夠將面包全數咽下，實在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乞丐將面包吃完后，江東松下緊捏乞丐臉頰的手，轉而緩步朝陸南北那里邁進。
可江東沒前進幾步，乞丐胃里就一陣翻滾，也許是剛剛吃得太急，又或者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乞丐一口氣，把才吞咽下去的面包都給一股腦地吐了出來，被擠壓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面包，散發著刺鼻的味道。
很快江東再一次站在了乞丐面前。
他蹲在地上。
把那一小塊一小塊令人作嘔的面包，一一又塞到乞丐嘴巴里。
“誰讓你吐出來的！”
“誰允許你吐出來的！”
“給我吃。”
“給我把它吃下去。”
“快給我把它吃下去。”
江東怒吼連連。
這一逼仄黑暗的胡同，響起江東接連不斷的嘶吼聲。
聲音沉寂下來。
夜色下。
江東抱著死去的陸南北，走出了胡同。
江東說要帶陸南北回家。
可他前進的方向，卻不是酒館的方向。
他好似忘記了酒館所在位置。
江東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
中間路過了許多個夜市。
江東最害怕的就是帶著陸南北逛夜市，陸南北只要一見了吃的，就挪不動道，如果不讓他吃上一些，他死活都不會走，記得當初玄氣還在之時，食量驚人的陸南北，吃空了一整個夜市，還把各家各戶的餐具舔得干干凈凈。
雖說現如今，陸南北的食量，不再像曾經那般恐怖，可他見了吃的便走不動道的脾性，一點沒改，最可惡的是，只要江東一拒絕他的要求，陸南北還是會像孩子似的，抱住江東的腿哇哇哭個不停。
江東每次都尷尬不已，畢竟陸南北外形，已是十幾歲的小伙子，被一個十多歲的小伙子抱著腿哭，江東臉上委實掛不住。
可今天陸南北格外安靜。
死去的他，靜靜地躺在江東懷中，一聲不吭。
他見了裹著厚厚一層糖衣的冰糖葫蘆，不會再張口去要。
他見了剛出油鍋香味撲鼻的油炸火腿，不會再張口去要。
他見了……
江東抱著陸南北，如孤魂野鬼，四處游走。
許多人向江東投過去異樣的目光，路過的人議論紛紛，江東視若罔聞，更確切地說，是不屑一顧。
云霓從議論此事的人群中，得知了這一消息，她匆匆忙忙，向人們所說的地點狂奔，她這么著急，不是為見到死去的南北，而是希望能夠早一些，確認這是一個謊言，陸南北沒有死，大家是在胡說八道。
她一路飛奔。
摔倒許多次，身上磕出一道道傷口。
急速跑動中的她劇烈呼吸著。
可在見到陸南北的那一刻，云霓急促的喘息聲，卻陡然安靜下來。
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陸南北。
以往，不管是什么時候，陸南北一見了她，一定會親切地叫一聲姐姐，云霓在知曉陸南北的心智年齡后，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陸南北跟她打招呼時，她伸出手，故意去捏陸南北的臉。
有時用的力道大了，感覺到疼的陸南北，清澈的雙眸會瞪得滾圓，氣鼓鼓地直視著她云霓。
這一切從此將不復存在。
“江叔叔，我們……。”云霓強忍著悲傷，但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在她臉上肆意縱橫馳騁，話未說完，哽咽不已。
“哦，是云霓呀。”江東機械性回了一句，面無表情。
“江叔叔，我們回家吧。”
“我想走走。”
“那我陪您一塊走。”
“云霓，你說陸南北為什么要夜里去做那種傻事呢？”
“因為他天真善良。”
“不，是因為他傻。”
“江叔叔，南北不傻！”
“不，他傻，可是人們不都說，傻人有傻福嘛，為什么南北就這么不幸呢？”
“是老天不開眼。”
“嘿嘿，云霓，你這句話不錯，是老天不開眼。”
“江叔叔，咱們還是回家吧。”
“不，還是再走走吧。云霓，這些年，我心里一直藏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誰都不知道，我沒跟任何人說過，今天我想把它說給你聽。”
“江叔叔，您說吧。”
“云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對南北這么好。”
“我知道，南北是您的徒弟。”
“不不不，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么？”
“云霓，你聽南北講起過他的父母嗎？”
“沒有，但我經常見南北，盯著其他孩子的父母看，眼睛里時而有淚光閃爍，想來他是極其想念他的父母的。”
“云霓，你說的不錯，南北確實非常想念他的父母，盡管他父母死得很早，但他父母對他熱忱的愛，一定還留在他記憶里。”
“江叔叔，您怎么說起了南北父母，莫非……”
“你不要瞎猜，我跟南北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那您？”
“云霓，你知道南北父母是怎么死的嗎？”
“是怎么死的？”
“是被我害死的。”
“什么？”
“云霓，你沒聽錯，南北父母，是被我害死的，那一年，南北應該才三歲，當時我試圖馴化一頭飛龍，中途出了意外，導致飛龍撲向人類居住地，盡管人群被快速疏散，我也很快制服了飛龍，可還是造成了一對夫婦死亡。”
“那對夫婦便是南北的爸媽？”
“不錯，那件事過后，南北成了孤兒，本來我是應該去照顧他的，可由于內心的恐懼和愧疚，我選擇了遠離陸南北。”
“但后來你們還是相遇了。”
“是的，雖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陸南北胖了好幾圈，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我不由得惴惴不安，生怕陸南北認出我，和我拼命，幸好他對我沒有丁點印象，無比尊敬地叫我師父。”
“南北對別人總是很有禮貌。”
“我無數次，想把他父母死去的真相，告訴南北，可每一次，我都未能狠下心來，不敢開口，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很自私？”
“您現在不是講給南北聽了嘛。”
“是呀，我現在說給他聽了。”
明月高懸。
月色凄冷。
兩個人走了很久。
午夜時分，他們回了酒館。
酒館中，杜冬晨喝得酩酊大醉，醉醺醺迎了上來。
“南北，你不是說，你一直很崇拜杜叔叔嘛。”
“還天天嚷著要杜叔叔教你劍法。”
“杜叔叔之前忙，沒工夫，現在有時間了，你快點醒來，跟杜叔叔學習劍法吧。”
“你為什么不醒來？”
“怎么，看不起杜叔叔的劍法？”
“看來不讓你見識見識杜叔叔劍法的厲害，是不行了，來，看這一招劍掃九州，再看這一招天虹貫日……”
杜冬晨扭動著身姿，擺出一個個姿勢。
然而不過須臾，便是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
摔倒在地的杜冬晨也不站起，直接躺在地上，瘋瘋癲癲亂語，扭來扭去，嘴角時而有口水流出。
江東抱著南北到了后院。
他支起一個木架，把南北放在了上面。
他比誰都清楚陸南北死了。
他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但現實就是現實，不是他相不相信所能改變的。
江東到南北房間，把屬于南北的所有東西，都擱在了南北身邊，為防止有什么遺漏，江東翻箱倒柜，把南北房間，不，是整個酒館上上下下翻了數遍，任何犄角旮旯，都不放過。
翻找了十遍后，江東決定結束這一行動，可沒忍住又去翻找了一遍，沒想到這一次，還真找出來點東西。
是一個筆記本。
它被放在一個不出意外，江東一輩子不可能去翻動的位置。
顯然它是被藏在這里的。
藏它的人自然是陸南北。
這一筆記本散發著朽木的味道，看來年代已久。
江東盯著筆記本外皮看了片刻，發現這一筆記本，他在十年前就見過，它是南北的日記本，南北并不會每天都寫日記，但一旦有什么重要的事，他都會寫在日記上，而且不讓任何人看，別人摸一下都不行。
江東把日記本放在了南北手邊。
走下木架。
江東點燃了火把。
“南北，人們都說人有輪回。”
“師父希望你下一生，平安快樂。”
江東一點點將火把靠近木架。
但在木架即將被火把引燃時，江東卻停下動作。
他把火把插到一邊，爬上木架，拿起了南北的日記本，他不是好奇什么，他只是想再看一些有關南北的事情。
他打開日記本，借著火把釋放的光芒，翻看起來。
日記本前面的頁張上，記的都是十年前的舊事，江東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腦海中暢想著寫日記的南北，是怎樣一副姿態。
大概三十頁后，記的則是最近發生的事：
“天圣歷11161年4月21日，昏迷了近十年的我，醒了過來，再一次看到師父，開心。”
……
“天圣歷11161年6月17日，我很傷心，師父跟我說，世上沒有了玄氣，可我不是為此而傷心，我傷心的是師父變了。”
……
“天圣歷11161年7月12日，今天天氣晴朗，但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雨，我給李奶奶修了她家的屋頂，再下雨的話，李奶奶就不用擔心漏雨了，李奶奶開心得手舞足蹈，看著李奶奶臉上的笑容，我也很開心。”
……
“天圣歷11161年7月15日，今天我給段叔叔修好了他的輪椅，段叔叔笑容燦爛，我很開心。”
……
“天圣歷……今天，我給小蕊買了一些奶粉，她不用再挨餓了，開心。”
……
“天圣歷……今天，我幫張哥卸了一次貨，張哥非得請我喝酒，我沒喝，開心。”
……
“天圣歷……今天……開心。”
……
“……開心。”
……
“……開心。”
……
“天圣歷11161年8月18日，今天我跟師父大吵一架，師父說我做的事沒有意義，我不這么認為。”
“我本以為是師父誤解了我，他以為我要幫助的是所有人，既包括需要幫助的人，也包括那些只會欺凌別人的暴徒，我要做的當然不是這些，那些惡徒絕不在我的幫助之類，恰恰相反，那些惡徒是我的敵人！”
“我想要說服師父，可師父全然聽不進去，我豁然明白，不是師父誤解了我，而是師父對懲惡揚善這種事，沒了興趣，畢竟師父這些年，受到了太多非人待遇。”
“但是，說一句對師父大不敬的話，我們每一個武者，當初不是都曾發過誓言，哪怕是置身黑暗之中，也要心向光明嗎？”
“更何況，欺凌我們武者的，是很小的一部分人，我們怎么能以偏概全，否定所有人呢？”
“那些欺負我們昔日武者的人，他們同樣在欺負其他人，他們是十足的惡人，那些惡人是我們的敵人，而不是所有百姓。”
“我們是人類的希望，如果連我們也墮落，如果連我們也自甘沉淪，如果連我們也默認恃強凌弱的現象發生，如果連我們也不去伸張正義，如果連我們也不敢懲惡揚善，那這個社會還會有什么未來呢？”
“我想讓師父到城外走一走，到鄉里，到農村去轉一轉，他如果看到那里人們的悲慘遭遇，一定會轉變當前消極態度的。”
“我渴望有一天，師父能變回當年那個人。”
“懲治惡人。”
“幫扶弱小。”
這一篇日記寫于前天。
是南北和江東爭吵后寫下。
江東讀完最后這一篇慷慨激昂的日記。
內心卻毫無波瀾。
反而露出一抹譏誚的笑容。
他騰出一只手，撫摸著陸南北臉龐。
“南北，你還真是傻呀。”
“你可知，假如有一天，別人拿到你這一日記本，看到你記錄其中的，幫助別人的善事，他們會怎么評價嗎？”
“他們不會夸你。”
“他們只會說：哎呀，你看看這個叫陸南北的人，真是虛偽，做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記在日記中，他不是標榜自己做好事不圖回報嘛，那這家伙為什么還要把自己做過的每一件好事，都記下呢？虛偽，這絕對是一個十足虛偽的小人。”
“南北，他們一定會這么說你。”
“所以，南北，下一生，學得自私些。”
“不要去管別人，自己要過得快樂。”
沖南北叮囑一番，江東就要把日記本放回南北手邊，可猛然之間，他發現一件奇怪的現象，只見日記本上，每一頁的四邊，都寫有幾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字，江東琢磨了好一會兒，發現這些字并非雜亂無章，而是有一定的規律可言。
江東最終把這一規律找了出來。
他把這些字串聯了起來：
“我的名字叫做陸南北。”
“我有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其實我在第一次見到師父時，便認出他就是制造飛龍外逃意外，導致我父母死亡慘劇發生的武者，但我一點也不恨他。”
“我至今還記得，被飛龍攻擊得奄奄一息的爸爸，指著和飛龍戰斗的師父跟我說：南北，你知道那是誰嗎？那是守護咱們大家的英雄，英雄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不是嗎？我們不能因此就去憎恨他，因為他在為我們拼命和妖獸戰斗。”
“媽媽跟我說：南北，你知道爸媽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嗎？爸媽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成為像他那樣的英雄，為守護大家而戰。”
“所以我真的從沒恨過我師父。”
“而當我后來，見到師父一次次浴血和妖獸廝殺時，我崇拜起了師父。”
“我一直跟師父說，他是我最崇拜的人。”
“師父總是不信。”
“但我沒有撒謊。”
……
讀著這些話，江東憋著的悲傷，再也難以壓制，眼淚奔涌而出，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