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與杜鵑站在山頂上俯瞰腳下。山下有個小村莊,大約有幾十戶人家。全都是泥墻黑瓦的老房子,每戶的房前房后都種滿了樹。如果對這個地方不夠熟悉的人,不走到近前或者爬上山頂,根本不會知道這個小山村的存在。
“看見了嗎,這個可惡的地方。走出大山的年輕人都不想再回來。村子里年輕的女人,差不多都是買來的媳婦。”杜鵑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憂傷。
“人口販賣,沒人管嗎?”七月沖口而出。
“誰管得著人家父母嫁女兒?”杜鵑以一種七月感覺陌生的表情和語氣說。此時那個天真的小蘿莉不見了。
“那到底是賣還是嫁?”七月追問。
“只要出得起高額彩禮,不問未來女婿窮還是富健康還是殘疾年老還是年輕,女兒都可以活著送到對方家。被賣掉的女兒,想回娘家是萬萬不可能了……”杜鵑睜大雙眼忍住淚,“窮到拿不出彩禮的老男人,會買人販子從山外騙來的女孩子,很便宜。買回家做牛做馬做豬,就是不把她們當人看。”
七月將視線投向山下,不自覺的緊咬牙關。這種事說來不新鮮不稀奇,平時從報紙上與電視里時常看見。就像看一個色彩灰暗的故事,遠遠不如發生在自己眼前震撼人心。
“逃出去不容易。”七月喃喃自語。
“嗯。”杜鵑悶悶的應了一聲。
七月:“沒人報警嗎?”
杜鵑:“在這山里,為被買來的女人報警,等于讓人斷子絕孫。”
七月:“那又怎么樣?”
杜鵑低下頭,苦澀的笑了笑:“與眾人為敵的下場……我不想說這些。就算警察來了又怎么樣,山路這么難走,一個不小心,滾到哪個山崖下山溝里,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七月后背發涼,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想起絡腮胡與小白臉相繼失足跌落山崖下的情景。時間過去了這么久,兩人無影無蹤,外面的世界更無聲無息。無人關注或者說無人披露的事件,死兩個人與死兩只螞蟻真的并沒有什么兩樣。
“你的虎子哥,就是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才不愿意回來的吧?”七月忽然冒出一句。
杜鵑露出困惑的神色:“什么虎子哥?”
七月比杜鵑更感困惑:“你哥哥。你說他去城里打工就再也不肯回來的那位虎子哥。”
“哦……”杜鵑臉上一片茫然,顯然對七月的說法不能肯定也不敢輕易否定。
七月心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眼前的杜鵑與昨天比,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再天真稚嫩,而是成熟理智,與自己相處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漠疏離。
“七月哥哥,我們下去吧。”杜鵑的聲音清脆如風鈴。
一時間,七月以為那個可愛的小蘿莉又回來了。
“來,小心點!牽住我的手。”七月將手伸給杜鵑。
杜鵑略一遲疑:“不用了,山路我天天走呢。”
七月點點頭,轉身朝山下走去。杜鵑緊隨其后。
兩個人一路無話。
終于走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巨石跟前。絡腮胡與小白臉就是從這兒墜下了山崖。杜鵑也是在這兒用狗尾巴草拂醒了沉睡的七月。
“上去坐坐吧。”杜鵑提議。
七月表示點頭贊同。
山風吹過樹梢,發出細碎的響聲。七月望著天邊的云,神游天外。
杜鵑抱膝而坐,將下巴抵在膝蓋上,陷入了沉思。
“上次我來的時候,那兩個壞蛋,自己失足掉到下面去了。”七月說。
“哪兩個壞蛋?”杜鵑好奇的睜大雙眼。
七月想了想:“現在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壞蛋。”
“原因呢?”杜鵑問。
“如果他們是龍……”七月頓住,看了杜鵑一眼,“說不清楚。”
杜鵑輕輕笑了笑。七月從她的笑容中感覺到了涼意。她站起身走到巨石邊緣,探頭朝下看。
“七月哥哥,他們是從這兒掉下去的嗎?”杜鵑轉過頭問。
七月默默頷首。
“怎么可能啊!下邊明明什么都沒有。”杜鵑又朝巨石外側移了移。嬌小的身軀看起來搖搖欲墜。
“小心!小鵑回來。”七月緊張萬分的起身走向杜鵑。
杜鵑笑嘻嘻的:“七月哥哥來看一下唄,什么都沒有。”
“好好好,什么都沒有。你快過來。”七月去拉杜鵑的手。
杜鵑盯著七月的眼睛,露出魅惑的笑容。七月心里一動臉上一熱,杜鵑溫軟的小手已抓住了七月的手指。眨眼之間,她已像蝴蝶一樣輕盈的與七月調換了位置。
在七月清醒之前,杜鵑輕輕一推,七月就像斷線的風箏飄向山崖之下。他并沒有發出杜鵑預期中的慘叫,因為太過震驚,他的頭腦一片空白。
杜鵑后退幾步,神色平靜的跳下巨石回到山路上,若無其事的回了家。
自以為必死無疑的七月睜開眼睛時,太陽已西斜。他聽到肚子里傳來咕咕的響聲,饑餓感一陣陣襲來,告訴他自己大難未死。
他的身下繃著一張用透明尼龍粗繩織成的網,正是這張網救了他一命。究竟是誰,又為什么在這山崖底下的樹林中懸空掛了這樣一張網呢。在自己跌落之前,它是作為吊床還是作為捕獵網而存在?
七月搖搖昏昏沉沉的頭,費勁的翻個身爬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和腰部,感覺沒什么大礙,惟有左腳動動就疼得鉆心。卷起褲管一看,小腿上有幾道較嚴重的刮蹭傷,腳踝紅腫發亮。七月抬頭朝上看去,透過重重枝葉目測山崖的高度,不禁感嘆自己運好命大。
他觀察著四周的環境,咬咬牙,順著地面雜草較少的地方一步步朝前挪移。天黑之前,他得找到相對安全的藏身之所。雖然暫時一無所有無牽無掛,看得透生死沒什么腦子,他仍然不愿意稀里糊涂就成了野獸的晚餐。
走了一陣子,七月便累得夠嗆。胃疼腳疼心疼一齊來襲,讓他的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他想就此躺下,好好的睡個大覺。也許一覺醒來,他已躺在床上,發現自己只不過發了個噩夢。
唉!可憐的人兒。都落到如此田地,還妄想自欺欺人。
杜鵑粉碎了他最后一絲關于人性的天真幻想。他不怨她,但有些可憐自己。每只老鼠最初會不會都以為自己是貓,甚至比老虎更厲害?
想到這兒,七月居然暢快的笑了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