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典型的聰明面孔笨肚腸，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凌風聽雅意說完降薪的事，不由眉頭一蹙，搖頭嘆氣。

正是晌午時分，三人坐在一張靠窗的位置上等著上菜。陽光透過半卷竹簾晃晃悠悠照進室內，油漆斑駁的桌椅、古樸敦厚的裝潢，以及門口整齊擺放的一列新鮮瓜果蔬菜，令人恍惚有種回到農村大宅的感覺。湘菜館的大廳中間修建了個小型人工水池，潺潺水流中，幾朵塑料蓮花的花蕊上閃著瑩瑩的黃光。

“我之前在書上看到一個職場勵志故事，講的是一個員工自降薪水與公司共度難關，后來成了老板的心腹。我當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么拙劣的情節居然信了。”

“唔，錯了。這個故事的真假不重要，就算是真的，故事背后的底層邏輯也絕對不是你公司目前的情況。你最大的問題是，沒有站在老板立場去思考整個事件。吶，如果你是老板，公司業績下滑、經濟不景氣，你會怎么做？是不是很自然想到降低公司運營成本？怎么降？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裁員，高明的裁員是讓員工自行離職，這樣公司不用賠錢。‘藥到病除’的方法就是給基層人員降薪——薪水一降，自然有人主動離職，留下來的人成本也低。當然，明面上公司不會把話說透，甚至會告訴你管理層薪資也降了，這話隨便聽聽就好，老板大概率不敢動管理層。”

“喝點水。”佳期給凌風倒了杯茶。

凌風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繼續慢條斯理道：“老板剛好在找給員工降薪的理由，你突然跳出來說‘我自愿降薪’，換作你是老板，會不會借題發揮？”

“郵件我沒直接發給老板，是發給了部門經理。”雅意一邊自我辯解，一邊側了側身讓服務員上菜。

“都一樣。如果你的部門經理不懂得揣摩老板心思，他坐不到今天的位置。我推測，他應該很會拍馬屁吧？”凌風說到這時，對雅意莞爾一笑。

“對啊，簡直就是個馬屁精，感覺也沒多大能耐，就會裝模作樣混日子。”

“幼稚！你以為混日子容易嗎？如果他一點價值也沒有，公司不會留著他。你看這次降薪不就發揮作用了？”凌風停了停，舉起筷子夾起牛肉嘗了嘗。

雅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漸漸地，餐廳的人越來越多。隔壁桌子坐著一家三口，七八歲的女孩一邊吃辣一邊大口喝水，父親大快朵頤，母親則心疼地給孩子擦著汗。

“來來，先吃飯，一會涼了。”說話間，佳期把兩碗熱騰騰的白米飯遞給兩人。

“我告訴你們，千萬別瞧不起馬屁精，馬屁精是每個公司的剛需。”凌風冷哼一聲。

“是是是，您繼續說。”雅意表情夸張地點點頭，用手捋捋自己那并不存在的胡須。

凌風扒了一大口飯：“原因有三：第一，老板需要樹立威信，這個道理大家都懂；第二，老板需要精神按摩。你想想，中小型公司的老板壓力多大？對大客戶得集中精神點頭哈腰，一句話沒說好，搞不好下半年訂單就沒了；公司管理層個個不是吃素的，搞不好哪天就被人擺一道；家里家外，老婆孩子，壓力多大？這個時候如果有人來吹捧一下、體諒一下，是不是瞬間如沐春風？而且這些馬屁精都很懂得把握老板心理，有些話老板不方便說，有些事老板不方便做，馬屁精通通能解決，你說這馬屁精用處大不大？”

“那我以后也要做馬屁精。”

“唉，別。馬屁精可是有名額限制的，你想做要趕早。”見雅意和佳期一臉茫然，凌風吁出一口氣，“你們倆啊，平時要多觀察、多用心。老板又不傻，馬屁精多了誰干活？再說了，你搶得過人家嗎？人家指不定背后怎么黑你呢！”凌風又夾了一塊剛上桌的油渣炒菜心，菜心翠綠油亮，入口鮮嫩清爽。

“凌風，我重新認識你了。你的身影在我眼里頓時偉岸起來。今天這頓我買單。”

“別，還是我來吧。等你加薪了再請我。下次遇到事情，先冷靜冷靜，好好想清楚。你要探尋的不是真相，而是真相背后的真相。”

這場對話讓雅意對凌風佩服得五體投地。過去，她固執地認為凌風老于世故、思想復雜，現在才明白人家那叫活得通透。雅意有種感覺，三人里面凌風最接近幸福人生——即使時運不濟，哪怕是被害入獄，她也是那種清醒且自知的人。年齡不會讓凌風失色，反而會讓她更有魅力。佳期擁有愛情，盡管愛充滿變數，但性格內斂的佳期向來自有主張，她做事冷靜、思慮周全，知道自己要什么，絕對不會一無所獲。反而是自己，愛情沒有，情商也沒有，總是做傻事，快三十了還給人當槍使，落得被同事嫌惡的下場。

雅意坐在陽光里，出神地看著身旁的閨蜜。她們衣著不夠時髦熱辣，性格也不夠張揚有型，卻透著一股子淡定從容的氣韻。她們的認真迂腐背后，是對周遭環境的良好判斷——因為她們不愿意為了一時之快，讓生活陷入僵局。最重要的是，她們敢大大方方與命運斗爭，在困難面前沒有一絲怯懦。

在隔壁桌小孩的叫嚷聲里，雅意好像看到了那個內心痛苦糾結、什么都想要卻什么都抓不住的自己。好想靈魂出竅拍拍自己肩膀：“你這個笨女子，有什么可清高的？有什么資本瞧不起普通人的生活？你，連普通人都不如。”

看清生活的真相太重要了，等到年華老去才后悔就太晚了。若干年前，凌風們大概也對生活有過不切實際的美夢，幾年風風雨雨，把曾經的小女生都改變了——與生存有關，與男人有關，與這個社會有關。個人的喜好、情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了解社會的運作規律，不要試圖另辟蹊徑，普通人輸不起。認認真真跟著社會的節奏走，睜大雙眼不貪心不受騙，步履努力走得快些再快些……

“你以為我普普通通就沒有夢想嗎？你錯了，我和所有品德高尚的偉人一樣，同樣擁有純潔美麗的心靈。只是我現在為了生活，不得不變得老于世故。”這句話突然縈繞在雅意心上，在她的腦海里閃閃發光。

這頓飯雅意一個人默默地想了不知多久，好像一個宇宙生成了又銷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