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俐凝視著屋外的冷雨,呆呆地出神。她并非在思考由離婚引發的流言蜚語,而是琢磨父母剛剛說的那些意想不到的話。
“伶俐,我和你媽已經沒有錢了。去年我們參加了一個善心會的組織,投了二十幾萬進去。還沒等賺到錢,平臺就倒了。”
其實,伶俐從未想過要靠父母養育女兒,但父母有錢就是底氣。隨著年齡增長,她越來越相信“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這句老話。家里沒一點積蓄,父母生個病怎么辦?更讓她氣憤的是,這么大的事父母居然瞞了自己一年多。這下伶俐終于明白,為何自己離婚時父母反應那么大,為何家里洗衣機壞了大半年也沒換新……所有的疑問都有了答案。
伶俐上初中時,經常看到一些窮人家的孩子花錢大手大腳,她的父母對此嗤之以鼻,因為他們一向理性,從不亂花一分錢。別人家還在住瓦房時,父母就已蓋起農村里少有的精裝房:外墻一溜長條瓷磚,吊頂高高揚起,里屋雪白敞亮,時髦的大玻璃窗能照清人影,每層樓都裝了城里人才用的抽水馬桶,村里人人都夸這家人精明能干……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農村,人們圈子小,特別在意周圍人的目光,個個愛出風頭卻又不承認,暗搓搓見不得身邊人過得好。他們最大的娛樂是看熟人的丑聞、說人壞話。或許正因如此,伶俐發現身邊親友無論貧富,都喜歡炫耀:明明為省錢買未處理的帶泥土豆,硬說帶泥的才健康;即便沒什么可炫耀的,也要顯示自己對事物的“獨到見解”;屁大點事說話留一半,顯得自己高明神秘。
伶俐打電話給還在上大四的妹妹鐘以晨,得知父母被騙后,對方比她還驚訝,一個勁說要報警把錢要回來。伶俐面對妹妹的理想化思維感到心累——父母那么精明、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肯定什么法子都試過了。不過妹妹有句話沒錯:父母肯定比她們更難過,整天心情壓抑,搞不好要氣出病來。
伶俐只好裝作沒事人似的安慰父母:“錢都是人賺的,妹妹也快畢業了,家里花錢的地方不多。萬一真有點啥事,我不可能不管你們……”
可是,父母并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為女兒的體貼感動落淚,只是不咸不淡地哼了句:“管好你自己吧。你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帶著小孩子生活,以后有沒有男人肯要你還是個問題!”
這話像一記耳光,打得伶俐面孔火辣辣。對啊,自己馬上就三十歲了,全部財產加起來不到兩萬塊,哪來的底氣給父母養老?沒有任何工作技能,甚至連大學文憑都沒有,拖著個孩子,未來在哪里?
女兒小葡萄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熊孩子”,情緒起伏大,動不動大吵大鬧,很難管教。她總是我行我素,愛欺負別人,不容易融入集體。無論伶俐是積極鼓勵、溫柔引導,還是大聲訓斥,小葡萄始終不為所動,惹急了就往地上一躺,嘴里大喊:“壞媽媽!討厭死你了!”
想到這些,伶俐的頭都要炸了。
“成熟的人不是懂得負責,而是知道自己負不起責。”伶俐把這句話發在朋友圈,配圖是一朵蒲公英。
為了找工作,伶俐加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群。眼下對她來說,不管工作多累、工資多低,多做一天就有一天的錢:今天去酒店當擦桌子洗碗的臨時工,明天去超市當某品牌促銷員……即便動用了所有關系網,也不是每天都有活干。雖然一直手頭拮據,但伶俐從未像現在這樣焦慮過。
現如今,伶俐最大的樂趣就是搶購各種廉價商品,省錢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賺錢。她把個人生活費縮至最低,除了必要的衛生用品,其他一概不買;臉干了就抹點去年用剩的身體乳;女兒吃的水果,也是繞遠路去批發市場和別人搭伙買,吃不完的曬成果干,絕不浪費。伶俐會在晚上8點準時出現在菜市場——很多爛掉的青菜、死魚、內臟、臭掉的貝類和蝦蟹隨意扔在地上,此時的菜市疲憊陳舊,十幾塊錢就能買到一大堆菜。常有一個跛腳的殘疾老人推著板車穿行其間,費力運送垃圾,攤販們也常把不太新鮮的菜送給他。每回老人得了便宜,黝黑的臉上立即泛起紅光,忙不迭拱手道謝。而每回購物省了錢,伶俐也能體會到類似的幸福感,像占了便宜似的。
這天下午,她去取快遞時,看到德邦物流正在招工:
“招聘工作人員一名。吃苦耐勞,有責任心,男女均可。一天一百塊,中午包一餐。”
伶俐喜出望外,因為這份工作距家騎電動車僅需10分鐘,晚上6點就能下班,這下再也不用到處跑臨時工了。老板一再強調工作很累,之前招的兩個人不到一周就走了,伶俐表示自己再累也會堅持。老板看伶俐言語誠懇、舉止利索,便同意她一周后過來上班。
往后每天有了這一百塊的進賬,女兒的生活費及學費就有著落了。眼下,她只求生活能過下去。
回家途中,伶俐開心地哼起歌:
后視鏡里的世界,越來越遠的道別
你轉身向背,側臉還是很美
我用眼光去追,竟聽見你的淚
在車窗外面徘徊,是我錯失的機會
你站的方位,跟我中間隔著淚
街景一直在后退……
回到家,伶俐開心地跑上樓,推開臥室門時卻發現一絲異樣:室內有被翻動的痕跡。她猛然看到地上有一張紙,疑惑地撿起來——原來是上學時一個男同學寫給她的情詩:
“我夢見我騎腳踏車載著你
我們騎得飛快
可是你沒有露出害怕的樣子
只是輕輕抓住我的衣襟
這一路上灑滿了陽光。”
印象中,這個寫情詩的男生長得斯文白凈,很喜歡看小說。這是伶俐收到的第一封情詩,哪怕過了十幾年,依然記得彼時的緊張、興奮、羞澀。真不敢相信,自己曾經那樣年輕過。后來這個男生怎么樣了?正苦思冥想時,她突然意識到一個更現實的問題:誰把這封情詩翻出來的?自己明明夾在舊日記本里的。
打開小書柜,發現里頭空空如也——書呢?上學時期的日記本呢?
伶俐沖下樓問父母原因,原來他們認為伶俐的舊書沒價值,趁著她出門時20塊錢打包賣給了收廢品的。
突然間,伶俐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疲憊與絕望,甚至在睡眠中也緊緊攥住她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