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意清晨被母親的敲門聲叫醒時，恍惚間還覺得自己依舊躺在龍城的小出租屋內。她一睜開眼便氣不打一處來——為什么假期還要冒著嚴寒，趕在早晨8點起床洗漱、吃早餐？明明一點要緊事沒有！為什么不能讓她好好睡個覺，緩解昨日旅途的疲乏呢？關于起床的事，雅意不知跟父母提了多少次，可他們依舊故我！

在這個陽光溫柔的早晨，雅意又一次切實感受到了青春期時的那種絕望。如果現在再給她一次選擇，她肯定會留在龍城過孤家寡人的生活。“去他的勞什子孝道，我的孝道就是先管好自己，睡好覺吃好飯！”

這種沮喪的心情一直持續到雅意連續看了兩個多鐘頭的《哆啦A夢》才漸漸消散。雅意自幼便迷戀這部動畫片，即便情節看過無數遍也無妨，同樣能治愈心靈創傷。

下午，同學陸美琪過來找雅意玩。她們是小學和初中同學，自初中畢業便極少見面。細想起來，距上次見面已有六七年了。這位女同學和雅意一樣，也讀了大專。巧的是，鐘伶俐和陸美琪剛好又是高中同學，而這位陸美琪同學，同樣也給鐘伶俐留下了深刻印象。

陸美琪是個情商很高的人，天蝎座的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利用人性。她的八面玲瓏和凌風的八面玲瓏完全不同：跟凌風說話，雅意從來不必考慮太多，凌風不會計較她話語中的漏洞；而陸美琪會，并且她會通過話語中的細節掌握一些你不愿透露的信息，這讓雅意非常不爽。

同時，陸美琪是個非常懂得把握命運的人。她總能在最恰當的時間節點，做出世俗意義上最正確的選擇。面對別人的“不正確選擇”時，她往往先冷眼旁觀，最后譏笑嘲諷。但盡管如此，你又拿她沒辦法——因為多數都是些細節小事，像米飯里的砂礫，雖不至于讓你流血流淚，總歸叫人不痛快。

畢業后，陸美琪在深圳工作了兩年，發現自己的大專學歷在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很難有大的發展，于是便在眾多追求者中挑選了長相帥氣、家境殷實的男人結婚——也就是她現在的老公。婚后一年，她便生了個男孩，一舉完成了傳宗接代的大事。緊接著，她又督促老公低價盤下一個健身房。買車、買房、做生意，一氣呵成，一家三口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總之，人生的每一步，她都走得絕對正確。

反觀雅意，雙商平平的她在25歲時還天真地想拼事業，盼望著用加班加點換來柳暗花明，再邂逅獨一無二的真愛，結果當然是一樣也沒著落。如今奔三了，還在單身隊伍里晃蕩，等著“賤價出售”。

陸美琪過來時，雅意正在房間聽書。她聽到客廳里母親和陸美琪說話的聲音，便走出房間招呼她進來。

進得房間后，陸美琪銳利的雙眼便從雅意的衣著開始打量，接著掃過放著雜書、木質人偶、叮當貓玩偶的書架，然后是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心中暗暗掂量這些物品的價值，綜合評判雅意在外面的收入多寡與事業成敗。

“路上冷吧，來暖暖。”雅意一邊說，一邊把手邊的熱水袋遞過去。

“雅意，你現在越來越漂亮了。”美琪笑咪咪地望著雅意的黑眼圈說。

“不及你十分之一呢，我要是有你這么美做夢都會笑醒。”雅意笑意盈盈地回敬。

“雅意，你長發和短發完全是兩個樣子呢。短發很像男生，長發有女人味多了。”對方語氣有點酸酸的。

“是啊，人總是會變的嘛。”

“眼睛好像也變大了很多。你是不是割雙眼皮了？還是開了眼角？閉上眼睛我看看。”一邊說，一邊盯著雅意的眼睛。

“我一直是單眼皮。只是昨天沒睡好，有點腫。不信你看。”雅意面上有些不悅，但還是賭氣似的閉上眼睛給對方查看。

對方認真“檢查”完畢后，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失禮，便訕訕地聊起其他同學的近況，無非是結婚、外遇、離婚之類的。雅意聽得意興闌珊，就岔開話題問起陸美琪自己的近況。

陸美琪真是個社交好手。關于自己的情況，盡管她說了一大堆，卻言之無物，讓人捕捉不到一點信息，反而聰明地把問題拋了回去。雅意一時大意上了當，被對方知道了自從與龍城的前男友分手后，三年空窗的悲慘事實。等明白過來時，才忙不迭改聊最近新上映的電影。

走的時候，陸美琪拿出最新款的蘋果手機拍照。雅意那款手機是去年的型號，不好意思與人一爭高下，便乖乖地靠在身旁拍了幾張“閨蜜照”。

送走對方后，雅意著實松了一口氣。

媽呀，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不是她的對手。每次都被人家牽著鼻子走，真是笨死了。人家問我是不是割雙眼皮，我應該直接說“對啊，想找你借點錢去割雙眼皮，你愿不愿意借？”自己居然笨到乖乖給她檢查！我眼睛是大是小關她屁事！陸美琪嫉妒心泛濫，見不得別人比她好。雅意氣得扼腕嘆息，坐在電腦前把這次的經驗教訓寫了下來。

母親見陸美琪走了，便八卦地走進房來打聽她們聊了些什么。雅意只覺頭昏腦脹，比上班還累。

回家還不到24小時，雅意已覺精神臨近崩潰。她此刻無比想要擁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關起門來自成一國。在這個獨立的空間里，她有絕對的話語權，可以自由地、散漫地、有節奏地、真正放松地過活，不必擔心被人打攪。小時候，母親偶爾回家就盯住雅意的日記和私人信件不放，眼睛總是滴溜溜地圍著雅意的小書柜轉。雅意小學四五年級時，母親就開始翻閱她的日記；中學時，又品讀雅意與筆友、舊日同窗的往來信件，然后會在某天的餐桌上鄭重其事地當著全家人的面津津樂道。后來雅意開始“聰明”起來，把重要信件藏在學校，回家就寫假日記，做面子工程，給她們一個“驚喜”。

回憶被初中同學群里不斷的信息打斷。在這個群里，沒有人關心哲學、現代詩、歷史……有的只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家長里短，婆媳不合，不孕不育……

“回不去的家鄉，留不下的城市。”這句話又一次從雅意的腦海里冒出來。照這樣下去，房價還得漲，因為如今有太多像雅意這樣的人——他們從農村來到城市，已徹底習慣了城市的一切，再回到家鄉時，已出現了排斥反應。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留在城市，因為那是他們唯一感到自在的地方，回到老家他們就像離開了水的魚，只能靜靜等待“死亡”。

然而這事還沒完。不到半小時，陸美琪就把照片發在了朋友圈，配文：我閨蜜越來越漂亮了。她今年29歲，還沒有男朋友，各位單身男士抓緊啦！

重點還是那張合照——陸美琪只P了她自己，沒有P雅意！照片中的陸美琪巧笑倩兮，精神飽滿，皮膚粉嫩；與之相比，雅意憔悴得像個中年婦女，皮膚黯淡，頭發毛躁，雙眼無神，連臉都是歪的。

雅意再也忍不住了，直接給鐘伶俐去了個電話。鐘伶俐十分理解地說：“上學那會，我就知道陸美琪這個人不簡單。我還記得高一她跟我前后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鐘伶俐，你好單純好可愛哦’。當時還傻傻地覺得人家在夸我，原來人家在笑我傻呢。沒辦法，我也搞不贏她，跟她打交道總吃虧。”

上學時討厭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那么討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