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意不知怎么回事,起床后左眼皮跳個不停。
(左眼跳災(zāi),右眼跳財。今天不會又要遇到什么倒霉事了吧?)
梳洗完畢,雅意拎著小挎包在樓下買了兩個南瓜饅頭,外加一杯無糖豆?jié){。隔著薄薄的塑料袋輕輕揉捏著松軟的饅頭,指尖傳來一陣令人安心的溫熱。當南瓜饅頭被反復(fù)揉捏成兩個小小的黃色圓球時,雅意的心情也隨之平靜下來。
地鐵里,全是和雅意一樣為了微薄工資疲于奔命的底層勞動者。他們有的靠在不銹鋼椅背上看短視頻,有的邊抓著扶手邊刷朋友圈,還有的人即使站著也緊閉雙眼似睡非睡……車門處的影視屏上正播放著浮夸無聊的弱智廣告。雅意慘兮兮地將身體蜷縮在角落,眼神無處安放。
到公司打完卡,一天便正式開始。雅意意外發(fā)現(xiàn)來了個新同事。
對方是個三十三四歲的矮個子男人,長著一張小小的國字臉。此刻,他正神態(tài)自若地靠在椅背上,戴著婚戒的左手摩挲著臉上的癤子,右手捧著蘋果手機,精明的小眼睛不時從鏡片后面掃視眾人。這個男人令雅意聯(lián)想到《金鎖記》里曹七巧的兒子姜長白:“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里閃閃發(fā)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除了白皙與金牙對不上號,其他特征基本是一比一復(fù)制。
“早!我是新來的短視頻主管陳光。”對方坐在椅子上聲音洪亮地打招呼,神態(tài)大方自然得仿佛已在公司待了很久。
“我也姓陳,負責文案,你叫我雅意就好了。”雅意聽到“短視頻主管”這個職位時,竟有些氣悶。上回開會老板提到想做短視頻,原以為只是一陣風,不料這么快就招了主管過來。
(哎,當初自己為啥不努力表現(xiàn)?真是沒腦子,活了快30年連審時度勢都不懂。算了,自己不懂得爭取也怨不得別人。)
下午四點多的光影里,新來的視頻主管陳光給辦公室5個人都點了一杯星巴克。此時陳光已跟部門同事混得稱兄道弟,請客不過是錦上添花。雅意很少佩服別人,但這次也不得不艷羨對方牛逼的社交能力。
共事幾天后,雅意漸漸發(fā)現(xiàn)陳光十分勢利。每次溝通工作,對方總是愛理不理。最開始,雅意想著或許是對方聽力不好,直到后來親眼見證,哪怕隔著幾堵墻,只要老板喊他,陳光都能迅速響應(yīng)。
讓雅意心生反感的還不止這些。陳光非常享受與同事分享夫妻間的情感八卦,話題無非是“老婆想跟我離婚”“女兒才3歲就知道去商場挑公主裙”“老婆可能要出軌了,親眼看到男同事開車送她回家”“我丈母娘從廣州過來了”……公司里心地善良的女同事憋足勁給他出主意。
雅意冷笑著翻了個大白眼。
(哼,他哪里是要討主意?真正要離婚的人早悶不吭聲離了。他無非是在炫耀自己娶了個小10歲的嫩老婆。)
但雅意從來不敢表露出來,唯恐別人說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婆,嫉妒人家有機會結(jié)婚、心理失衡。
“后悔沒有早早結(jié)婚,現(xiàn)在連說幾句實話的機會都被剝奪。”雅意實在受不了,只能在電話里向大雪傾訴苦悶。
“我也最討厭這種男人,勢力、庸俗、聒噪。男人的缺點他全占,女人的缺點他也沒落下。”大雪十分同情雅意的遭遇。
事實上,陳光這次婚姻的確來之不易。他早先結(jié)過一次婚,激情退卻后出軌了一個剛滿20歲的小財務(wù)。好巧不巧,女方懷孕了。陳光左思右想,決定拿出“男人的擔當”,勇敢承認錯誤并與前妻離婚。為了安撫暴怒的前妻,他不得不放棄兩人在深圳的共同財產(chǎn)——深圳郊區(qū)35平復(fù)式小公寓。再次結(jié)婚后,他對這個小10歲的第二任妻子懷有深深的愧疚與暗暗的得意——畢竟妻子比自己小十歲;另一方面,陳光在深圳沒了房子,妻子清遠人的身份又不夠“貴氣”,于是逢人便說自己娶了個“廣州老婆”,好顯得人的成分多些。
為了凸顯老婆出身高貴、品味非凡,陳光常常用一種幽怨的語氣“抱怨”老婆愛好收集香水,“家里擺了滿坑滿谷的進口高檔香水”……
陳光的新老婆,在短暫的甜蜜期后,迅速步入給小孩換尿布的疲憊瑣碎生活。眼瞧著自己的同學、朋友、同事,升學的升學,談戀愛的談戀愛,搞事業(yè)的搞事業(yè),自己才25歲,身邊除了動不動就哇哇大哭的女兒,就只剩下這個在娘家不受待見的二婚老公。于是生活稍不順心,她就嚇唬膽小的老公“我要離婚”!此言一出,恐懼做單親爸爸的陳光便乖乖就擒。后來,“離婚”逐漸成了兩人對抗平淡生活的“解藥”、調(diào)劑感情的“游戲”。自己鬧騰就算了,還偏要拉上倒霉的親戚朋友同事“陪葬”。女方為了讓游戲更逼真,不時找些半生不熟的男人聊天。越是誰也離不開誰,就越愛拿“離婚”當十全大補藥吃。
想象力豐富、心思敏感的雅意摸透這對活寶夫妻的心理后,難免生出鄙夷之情。
與陳光的第一次正面沖突發(fā)生在某次拍攝歸途中。陳光和雅意開著公司的車去鎮(zhèn)街取景后,還順路買了一些拍攝器材。忙完這些,已經(jīng)晚上八九點鐘,比計劃整整晚了兩個鐘頭。天邊烏云密布,雷聲轟鳴,眼看就要下暴雨了。
由于車后備箱和后座都已塞得滿滿當當,雅意便自然坐進了副駕駛。陳光瞪大眼睛,十分驚訝:“你都三十歲了,怎么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副駕駛只有我媳婦才能坐。萬一我媳婦看到怎么解釋?”
雅意差點當場石化,拳頭握緊又放下:“陳主管,這是公司的車……算了,我坐后面吧。”
(你特么有病呢?一不是年薪百萬,二不是貌比潘安,哪來的自信?)
雅意憋著一肚子氣,把后座零零散散的設(shè)備歸整了又歸整,好不容易把自己擠了進去。
“這不是能坐嗎?你這么瘦又不是坐不下。”陳光發(fā)動汽車時不痛不癢地補了一句。
雨天路上堵得厲害,車子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回到市區(qū)。陳光徑直將車停在自家小區(qū)門口:“設(shè)備放車上吧。你打個車回去,我媳婦還在等我吃飯呢。”
“可是現(xiàn)在在下雨。”雅意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猶豫著。
“抱歉,我沒有為陌生人考慮的習慣。”
若是身邊有刀,雅意難保不把陳光宰了。
然而,就在雅意把后座的設(shè)備一一安置好,一條腿剛伸出車外時,車子居然啟動了!雅意不顧臉面地嚇得哇哇大叫:“啊啊啊——陳光,我還沒下車呢!你知不知道……”說到一半,想到對方那句“沒有為陌生人考慮的習慣”,立即收住了話頭。
對方大概也覺得自己過分:“不好意思,剛才以為你下車了。”
雅意吁出一口氣,忍耐著不發(fā)作:“你應(yīng)該對陌生人保留一點善意。”隨后憤憤地關(guān)上車門。
下車的地方恰好有個水坑,雅意一腳下去,鞋襪濕得透透的。她獨個在雨中等了很久,直到雨水順著發(fā)絲往下滴,才等來一輛白色的網(wǎng)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