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暴雨緩解了龍城多日以來的酷暑。面筋似的雨水噼里啪啦從天而降，時而夾雜幾聲震天動地的雷鳴。城市垃圾混著傘面上的雨水，往地下水道潺潺流去。道路兩旁的綠化植被無所畏懼地承受著暴雨沖刷，原本無精打采的葉子吸飽雨水后，變得水潤油亮。建筑外墻上附著的厚厚粉塵重新匯入大地，空氣變得如水晶般涼爽澄澈。

下班時分，佳期穿著被雨水泡壞的高跟鞋，出現在一家名叫“有時晴”的咖啡館。

（大門右手邊第三張桌子）

她依照對方發的信息，見到了這次的相親對象——對方同她一樣，長著張扔進人堆里完全認不出來的大眾臉。

“你好，是黃佳期吧？”對方站起身打招呼。

（盡管笑容有些僵硬，但至少比上一個相親對象有禮貌。）

佳期放下戒備，換上接待客戶時的禮貌笑容。

“您是余先生吧？不好意思，下雨路上耽擱了。”佳期發現對方前額有禿頂跡象。

“哦，沒事。你點菜吧。”對方伸出雙手把菜單遞給佳期。

接著，兩人又互相推辭了一番。

上菜的過程中，佳期發現自己唇干舌燥，不知如何填補這段空白。對方似乎也有同感，等菜時看了佳期好幾眼，嘴唇動了動，最后皺著眉頭勉強說了句“今天雨好大...”之類的客套話。

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佳期的目光無處安放，只能轉向窗外，看著暴雨中左右騰挪的車輛與匆忙奔走的人流。

菜的味道還不錯，可吃飯的人卻沒了胃口。恰逢佳期生理期，許是穿了泡水鞋的緣故，腹中一陣抽痛，雙腳如浸在水中，毛孔被雨水堵得無法呼吸。然而，余先生的胃口卻好得出奇，一個勁地夾菜、扒飯、吞咽，只有喝湯時才停下來與佳期說上一兩句話。

佳期此刻正與身體的不適苦斗，沒有多余精力交談，只能淡淡地用單音節字眼敷衍。

對方嘴角微微向下一撇，這個極其細微的動作被佳期捕捉到了。

（看樣子這回相親又是無功而返。白白花了冤枉錢大老遠打車過來，還損失了一雙新鞋子。）

結賬時，余先生突然從手袋里摸出電話：“喂，我在，怎么啦...”他嘴里叼著的竹簽，在一張一翕的嘴里上下擺動，眉眼間作日理萬機狀。

佳期付了款后，對方的電話也“正好”結束。

“哎呀，怎么讓你買單了？不等我，剛恰好有個朋友找我辦點事...”對方嘆口氣，站起身吹胡子瞪眼，露出十分遺憾的表情。

直到這時，佳期才發現對方比自己矮了一點點，她悄悄將視線往對方腳下看去——一雙六七公分的內增高皮鞋刷得油光锃亮。

“余先生，我還有事。后會有期。”佳期朝對方招招手，便坐上網約車走了。

一上車，佳期便立即刪掉了余先生的微信。幾乎同時，哥哥的電話打了進來。

“佳期，你跟余先生怎么樣？”哥哥的聲音透著幾許期待。

“沒怎么樣。剛吃完飯，各自回家。”佳期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人家是做建筑這塊的，特別有前途。研究生畢業，雖然學校不怎么出名，總體還是不錯的。”

“哥，以后別給我介紹了。我不是那種男人望一眼就會喜歡的女生。”說完這句話，佳期便生氣地掛斷電話。

突然好想馮宇，他在哪？在干嘛？雖然他有千般不好，可至少愿意花時間哄自己開心。他對自己的愛是假的，可自己心里的開心卻是真的。這回的相親對象倒是不曾虛情假意，坦坦蕩蕩把“不喜歡”刻在臉上，可揮之不去的難受卻不斷啃咬著自己的心。

哥哥托朋友給自己介紹的相親對象，條件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缺點中蘊含優點，優點中又藏著缺陷：收入稍微可觀些的不是禿頭就是吝嗇；唯一一個家境和長相都過得去的偏偏只念了個中專；要么就是除了老實木訥一無所有的龍城本地人。唉，在婚戀市場上，龍城本地人竟也算一種資本吧。

最令人氣憤的是，就連這些歪瓜裂棗對自己也熱情寥寥。

指尖不受控制地撥打了馮宇的電話，可響了許久也沒人接聽。心里空落落的，剛燃起的熱情又黯淡下去……

與白天的擾攘相比，此時的夜空格外寧靜。

雨停了，是什么時候停的呢？好像在某個呼吸的瞬間，暴雨突然跑得無影無蹤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又何嘗不是如此？某一時刻，原本親密的兩個人，便永生不會再相遇。

司機也發現了雨停，等紅綠燈時自言自語：“雨說停就停，明天起床沒準還能看到彩虹呢！”邊說邊打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正是那種貼著深藍色塑料薄膜的雜牌罐裝水，3塊錢便能買到1.5升。

“女孩子應該都喜歡看彩虹吧？”司機這次回過頭望向佳期。佳期發現這個司機恐怕有六十來歲了，頭發灰白，雙眼渾濁，從面部輪廓不難推斷，若時間倒回30年，司機先生想必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原來不僅女人不經老，男人也一樣。如果沒有財富、地位或是學識加持，年紀上來后，隨便吃點苦頭，老起來簡直跟變戲法似的。

“還好吧。”突如其來的搭話，讓佳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司機突然笑了起來，皺巴巴的臉上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齒：“下一次看到彩虹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佳期沒想到這個年紀的人也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回到宿舍后，佳期第一件事就是脫掉腳上那雙泡了水的鞋子，倒在雙人沙發前給自己泡了一杯滾熱的枸杞茶，一邊慢慢喝著，一邊揉著酸痛的眼眶。喝完水準備洗澡時，收到馮宇的信息：“我在318川藏線。有什么事回來再說。”

佳期呆呆地望著手機。如今資訊發達，馮宇的出游卻沒對她這個女友透露半點口風。很明顯，他的計劃里從來沒有她，甚至也不在乎她的感受。

這樣一來，即使佳期想找理由問上幾句，也不敢貿然開口了。

“好。你注意安全。”

佳期吁出一口氣，打開電腦開始規劃下半年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