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邢靖淵從夢里醒來，一看漆黑的一片，不是在自己的宮殿里，有些后怕又膽大的小男孩溜下床，窗戶雖關著，但窗紗薄，月光透著幾分明意，足夠他穿鞋開門。
外面比里面清明，邢靖淵左顧右盼著，找不到人影，突然聽聞天鵠蒼鳴，他循著聲悄悄摸過去。
后院里，李悝坐在井臺邊望著月。他的灰胡子微微卷翹著，月光灑下來時須子像銀絲。
他的灰發也不束，穿著灰袍，邢靖淵想到了神仙。
邢靖淵是在午睡時被迷暈了攜出來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家國都沒了，也許告訴他，他也還不懂得那究竟意味著什么。
李悝就在深思著這個問題，沒有注意到邢靖淵悄悄過來了。
“老伯。”邢靖淵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
“誒呀，世子醒了。”李悝一陣恍惚，方打好的算盤全亂套了。
“老伯可否告知，我因何在此處？”邢靖淵性子溫潤，他還想著入睡前母后告訴他的，睡醒了梨花就開了。
“世子莫問，老朽也不知道該怎么講。”李悝把一袋干饅頭抱緊了在懷里。
“老伯叫我世子，自然是知道我的，敢問這里是何處？”邢靖淵見李悝不回，四下看了看，只看得見那群天鵠是活的，其余皆冷漠。
“邢國小世子，我問你，你可愿意拜我為師？”李悝現在的樣子像是醉酒的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拜師需要禮數周全，我現在什么都沒有，如何拜得？”邢靖淵皺了皺眉頭，他有點心焦。
“我已開口，自然拜得。”李悝探手到布袋里拿了一塊干饅頭塞進嘴里含著，并不咀嚼。
“老伯還沒告知靖淵，這里是何處？老伯又是什么人？”邢靖淵開始認真嚴肅的看著李悝追問。
“這里是衛國國都楚丘，我是衛學宮的夫子。”李悝拿了一塊干饅頭給邢靖淵，邢靖淵沒接，卻在聽完他的話后走到井臺邊坐下了。
“吃一塊吧，不難吃，我只有這個，你不吃就得餓肚子了。”李悝再給他一次，邢靖淵接了并沒有吃，而是拿在手里細看。
“怕有毒？”李悝見他不吃，連忙把干饅頭搶過來塞進自己嘴巴里。
“不是，我……從來沒吃過這個。”邢靖淵此時沒有想法，他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辦，畢竟還太小，活著已是萬幸。他只是不敢問，因為李悝一開口就說了，莫問。他想知道的只是父王母后可好。
“愿意嗎？”李悝再給了他一小塊。
“什么？吃這個嗎？我可以吃。”邢靖淵把干饅頭放進嘴里，饅頭一下子就在舌頭上化開了，甜甜的。
“拜師。”李悝直接抓了一把給他。
“我不能回家和父王母后商量一下嗎？”邢靖淵試探著。
“如果可以，你也不會在這里了。”李悝摸了摸小男孩的頭。
“夫子和我父王母后相識嗎？”邢靖淵一口一個吃著碎饅頭。
“識得的，他們是我的伯樂。”李悝把白布袋口扎緊了。
“既如此，那拜師是他們的意愿嗎？”邢靖淵吃完了拍了拍手。
“不全是。”李悝站起來往回走。
“夫子，請受靖淵一拜。”邢靖淵也跟著站起來，對著李悝的背影鞠躬作揖。
“進去再說，外面冷。”李悝負手而立，回頭道。
“敬茶。”李悝把布袋放到高閣，再在上座位置坐好。
邢靖淵倒了一杯茶，學著宮里教習傅傳授的禮法儀式跪下把茶舉到額前。
李悝接了茶杯抿了一口:“起來吧，以后你跟著我，待你大些，或能明白大理，我便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請夫子教靖淵做君子，父王常說男兒要當君子，不能為所欲為。”邢靖淵站起來道。
“好孩子，世子以后不能再把父王母后掛在嘴邊了，得改。”
“那夫子以后叫我公子就可以了。”
“去睡吧，那是你的。”李悝指了指靠墻角的那張灰色紗帳床。
“我剛才睡的是這個。”邢靖淵看著面前的炕床道。
“公子睡得慣嗎？”
“夫子睡得慣我就睡得慣。”
“那從現在開始，公子要一個人睡了，沒有宮奴使喚，什么事都得親力親為。”
“靖淵明白。”
“去吧。”李悝看著他沉沉睡去了才安心。
院外的梨樹開著花，夜半無人，寂靜無聲中只有梨花承受不住露水之重悄悄墜落。
天邊遙遙依稀可見幾盞天燈，三道門里的宮城大都熄了火，只有小公主的明熙臺里燈火通明。
衛娘輕踩著步子來到明熙臺，她是奶娘，她自己的孩子不久前夭折了。
她趴在搖籃邊，輕輕撫摸著小公主的臉頰，柔嫩的觸感不由讓人心生憐愛，小公主熟睡著，王后要見小公主，宮奴來抱，衛娘只好眼巴巴望著。
“衛娘。”明熙臺宮奴主管阿新給她披上一件白袍。
“阿新，我不冷。”衛娘脫了袍子還給她。
“如何不冷，雖在春天，寒氣可還在呢。”阿新重新為她披上，并系好了帶子。
“明熙臺炭火充足，自然是不冷。”衛娘慢慢起身，走到殿外的回廊上。
“阿新，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衛娘奉大君命照顧小公主，這也不重要？”阿新不解衛娘的感傷涕零。
“一個心如死灰的人即使衣著再光鮮亮麗也無濟于事，只是使得那人看起來更是人不人，鬼不鬼罷了。”
“衛娘這是何苦。”阿新看著她將帶子解了，把袍子褪下來拿在手上。
“前塵舊夢，往事隨風，不過如此，呵呵呵呵呵。”衛娘手一揚，那袍子便乘風飄飄蕩蕩往樓臺下墮去。
“可惜了那袍子。”阿新探身張望，措手不及，余音里只剩惋惜。
“邢國。”衛娘望著月亮垂淚。
“衛娘，快快住口。”阿新緊張得四下環顧一圈。
“小公主滿月之日，亦是那里滿月之時，不知道梨花還開不開了。”
“衛國也有梨花，聽說大君要在滿月日明燈三千，楚丘城里的梨花也會在那天競相開放，為小公主祈福。”
“荊楚大地的少司命啊，請保佑我的孩兒下一世投生好人家。”
衛娘對著月亮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