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開春的運河幾無波瀾,河水泛著黑,河岸上幾株柳樹也毫無綠意。而此時運河上沒有一條船,顯得死氣沉沉,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條其貌不揚的河,竟是大吳國的命脈所在,當年鎮江被英吉國攻克之后,諾大的大吳國便是只能束手和談,因為大運河一月不運糧北上,河北之地立馬就得餓殍遍野。
馬車緩緩走在運河旁的官道上,后邊還跟著輛牛車,在白振的強烈的要求下,沈椎總算是讓白振三父子再用馬車相送一程。在馬車上談起往事和朝政,兩人都不免唏噓。
“白侯,臨別之際,老夫最后還有一言忠告,若是此番倒徐大成,請記得提醒皇上,一定要當心外夷!尤其是北邊的沙國,其雖是外夷,可其志不小,后金乃是我朝臣子,其屢屢干涉之,而后金若是有失,則京師危矣!所以當早平后金,甚至朝鮮國也需早做打算了!”
白振笑而不言,只是點了點頭。
沈椎見狀微微加重了些語氣,“老夫所言非小事啊!白侯,老夫雖只是個文臣,可是縱觀史書,咱們中原王朝之患,往往皆在北方。侯爺試想當年英吉國占據鎮江,也不過是讓通商,至于割地,其志不在此。可北方的沙國,卻是有虎狼之心。”
“此事確實非小事!”白振這才笑了笑,“不過其實早就有人上了道折子給陛下,沈大人想知道是誰嗎?”
沈椎微微頷首,思索片刻之后目光中閃過一絲喜意,“莫非是威遠侯蘇定方?”
“正是!其子在陛下登基之初,便是上了一道折子談了此事,當時威遠侯來找過本侯,只是當時我沒有同意聯名罷了,而且還勸他密奏。”
沈椎長長松了口氣,臉上涌出輕松的笑意,“原來如此!”
此時馬車也緩緩的停了下來,碼頭已在不遠處,只是今日碼頭沒了往日的嘈雜。而碼頭邊上正停著一艘不大的客船,這種客船設計極為巧妙,已經是分為上下兩層,一船便可以載下七到八名的客商。
白振同沈椎走出馬車,坐在車外趕車的白曜臣和白昂駒已早早跳了下去,正伸著手等著白振和沈椎下車。
如此禮遇,沈椎微微有些淚目,他扶著白曜臣的手臂緩緩走了下來,朝著白振就是一禮:“白侯,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白侯今日之厚待,老夫畢生難忘!只恐年歲已高,日后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白振趕忙上前扶起,“沈大人何必如此,今日與其是說我白振來送您,倒不如說我是替所有忠直臣子來送您,您也知道現在官員大多身不由己,我若不來送您,豈不是寒了所有忠臣的心?”
沈椎長長的嘆了口氣,抓住白振的袖子微微搖了搖:“白侯,今后朝政艱險,老夫一走,從此置身度外。你多加保重!”
“沈大人您也要保重,今后若是皇上親政,定是賜您配享太廟!”
沈椎點了點頭,擦了擦眼淚轉身離去。然而剛回過頭,卻是發現他的兒媳婦和孫女被客船前的人給攔了下來,似是在那邊說著些什么,而這幾個人舉止投足之間,倒不像漕運幫派之人。
“等等!”正當沈椎疑惑間,白振叫住了他,隨后便是塞過來一大包醬菜和一張五千兩的銀票。
“這些還望沈大人收下,我知沈大人素來清廉,可這五千兩銀子乃是本侯賠罪的,您一定要收下。就當是為了您的孫女和兒媳婦,您年事已高,當不能讓她們再受勞累!”白振誠懇道。
沈椎愣了愣,微微嘆了口氣之后還是選擇了收下,只道:“老夫一生追求清廉,今日已是無官在身,老夫就權且當這是借的,他日若是我那孫女有出息,定是會讓她來還的。若是沒出息,那她也沒臉面來還!”
“沈大人切莫如此講,大吳朝官員俸祿之低,已是舉朝上下的通病,這是朝廷欠你的。我不過是一侯爺爵位,卻是每年平白享受幾千擔的優待,所以說這極不公平,沈大人切莫因此而覺得有什么不妥!”
沈椎拿著醬菜和銀票,搖著頭苦笑一下:“若是那些個王爺世族能有白侯的胸襟,咱大吳朝何至于此!”說罷拱手一禮告辭。
然而當他再度轉身時,卻是發現兩個步伐矯健之人已經是朝著他走來,饒是他沈椎從未曾見過皇上的親衛,可是當看見這兩人都是虎背蜂腰螳螂腿之后,還是立馬就猜到了是宮中之人。他心頭一熱,不自覺便回頭同白振對視了一眼。
而白振此時也已是訝異寫在了臉上。
果然來人拱手一禮便道:“請白侯爺、沈大人登船,我們主子已經等候多時!”
白振和沈椎相視一喜,忙朝著客船而去,白曜臣和白昂駒皆是有些反應不及,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白昂駒正想起步跟著過去時,卻是被那二人伸手攔住,于是兄弟二人也就只能倚在馬車上看著白振走進船艙。
可不多時,船艙中又跑出來一人,跑到白昂駒和白曜臣面前時,作出了一個請的手勢道:“二位公子,我家主子讓二位一同登船。”
“你家主子是誰啊!”白昂駒冷冷的問了句。
那人笑了笑,“去了就知道了!”
白昂駒切了一聲,起步走在了前面,白曜臣向那來人拱手回禮之后,也趕緊跟了上去。然而當踏進船艙的那一刻時,兩人幾乎同時都覺得后背發涼了起來,因為船艙里白振和沈椎都還在跪伏著。
“此人莫非就是……就是當今皇上!”白昂駒怯怯的低聲問道。
白曜臣也是故作鎮定,默默的點了點頭,卻是走進船艙之后,兩人都是開始微微低頭。當走到白振和沈椎后邊不遠處時,白曜臣思索了片刻,也是跟著跪伏了下來,白昂駒無奈,也被白曜臣拖著跪伏了下來。
白昂駒用余光不斷打量著坐在上座的黑衣人,只見他那陰鷙的冷臉竟是同他差不多的年紀,劍眉之下是一道凌冽的目光,直勾勾的正盯著跪伏的白振。那就是當今皇上嗎?白昂駒簡直不敢相信。
永延帝沒有直接將四人叫起,仍舊只是這般望著他們,也不說話。良久之后才敲了敲桌子,竟是十分有節奏的在敲,一下兩下三下……白昂駒的心跳也隨著這節奏而跳動,咚咚咚……
“陛下!”沈椎先開了口,聲音顫抖中帶點悲戚,他未曾想過這個皇上會來送他,這讓他覺得此生真是無憾了!
“起來吧!”永延帝冷冷說了句,臉上依舊沒有半點表情,“沈老,朕今日來送送你!”說著他給了旁邊侍從一個眼神,那侍從立馬將手中的卷軸雙手在沈椎面前奉上。
永延帝指了指這個卷軸,嘴角終于有了絲笑意:“這是朕送你的一副對聯,留作念想,作個傳家寶吧!”
沈椎趕緊接過,緩緩展開,只見上邊寫著: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十余年遺直在;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里路大星沉。
“陛下!”沈椎竟是拿著這副對聯又跪下痛哭了起來,聲音嘶啞:“微臣……無能!無能啊!”
永延帝卻是冷哼哼的笑了出來,他起身扶起沈椎道:“沈老若是無能,今日朕便不能來送你了!”
沈椎淚眼婆沙,渾身由于激動仍在顫抖,“陛下如此厚待,微臣只恨沒能將這條命留在朝堂上!”
“誒!朕可是花了大力氣才留了你一命,豈能輕易言死!”說著永延帝目光落到了白振身上,白振立時便是躬身行禮,白昂駒和白曜臣也立馬跟上。
“都坐吧!”說著永延帝已是揮著衣袖坐在了上座之上,前邊桌上還有一壺茶正冒著熱氣。
白振和沈椎剛一落座,永延帝便是推過來兩杯茶,竟是新泡好的!可是卻是只準備兩個杯子,所以如此一來,永延帝和白昂駒兩兄弟都沒有了茶。
永延帝的目光此時卻是望向了白昂駒:“我大吳國擁有四海,倘使朝廷節用以圖強,使民有時,各級官員清廉自守,開絲綢、瓷器、茶葉通商之路,僅此三項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喪土賣約于外邦!上下結黨營私,文臣先謀私利而后謀國;武將有死戰之心,然朝局掣肘、武備不修,故屢屢敗于外來之敵。每逢敗訊傳來,各級官員層層推脫,終又使得忠烈將士為朝廷奸佞頂罪,此實乃太祖開朝以來,未有之臟污朝堂。”
白昂駒心里一振,竟是不敢與之對視,就仿佛那雙眼能看透一切。
白振此時也是極其尷尬,他知道皇上今日本是只打算送沈椎一程,只不過沒想到偏偏遇到白振也來相送。
“白侯爺!”永延帝的目光緩緩又收了回去,“你對此話作何理解?”
白振雖坐著,卻還是躬著身道:“回陛下,我大吳國地大物博,有四萬萬人之眾,如此國力遠超唐漢,然今日之頹廢,俱在于徐嵩一黨上下其手,貪墨成風!一大半的封疆大吏為徐嵩門客,徐嵩把持內閣以來,國庫連年虧損,至去年已有一千四百六十萬兩的虧空,若是任由蛀蟲如此啃食下去,只怕是有亡國之危!”
“陛下,白侯說的沒錯!”沈椎在一旁接言了,“今日徐黨之害遠甚于外夷和外戚,所以皇上選擇聯合太后倒徐,這無疑是極為妥當的。因為太后參政而不亂政,相反若是沒有李氏一族,恐大吳朝早已危矣!”
永延帝眸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目光繼續落在了白振身上,“朕沒看錯人,先皇也沒看錯人,白侯果真是值得托付國事之人!”
面對如此贊譽,白振心頭為之一振,忙道:“陛下過譽,令臣惶恐!”
永延帝接著說道:“你不必惶恐,此次若非是你幫忙,朕不可能這么順利的保下沈老,也不能收獲十幾個清流官員,雖說這些清流位卑職輕,可是終歸是讓朕有了些羽翼。”
“陛下英質獨斷,令微臣欣慰!”沈椎在一旁擰著眉道:“然則陛下切莫過于輕信那些清流臣子,那些人關鍵時刻,能靠得住的不過一兩個。在微臣眼中,能用者大抵只有龍觀山和魏智賢!”
永延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沈老放心,朕只會讓合適的人待到合適的地方去,朕不管他們品行如何,只要能辦事,朕都能容忍。但是后黨一倒,朕也就不在客氣!”
白振聽的這話倒是說不出是高興還是畏懼,他只覺得后背發涼,心卻是熱的。
“那陛下下一步打算怎么做?”白振問道。
永延帝提高了音調:“朕想禮部現在有個空缺,朕要把龍觀山推上去!禮部若是在手,雖說增益不大,可再怎么說也是一股力量!”
白振淡淡一笑,“陛下此事算是同臣想到一塊去了,只不過臣還想的遠了一些,那就是禮部想辦法讓龍觀山接任,緊接著便是由他和本侯聯名上奏,請求皇上冊立皇后!”
“朕還沒妃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太后送過來的幾個所謂妃子,朕都沒給名分,如此那里來的冊立皇后,再說立皇后于朝堂之爭有何益處?”
白振挑了挑眉,語氣放緩了些道:“皇上可愿意娶一人,若能娶到此人,立時陛下便能多出一支人馬的支持!”
“誰!”永延帝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冷峻的眸中也難掩此刻的急切。
白振答道:“威遠侯蘇定方之女蘇媚婕,此女今年十八歲,正是婚配的年齡。若是陛下娶了她,威遠侯也就徹底倒向了陛下,而他兒子蘇長封統領的遼東軍,將唯皇命是從!”
永延帝的臉舒展了,露出了笑,他剛想叫好時,沈椎卻是皺眉道:“陛下不可!”
“為何不可!”
沈椎微微嘆了口氣,“陛下難道沒聽說過這個威遠侯之女,她長了一臉麻子,而且性情極其火爆嘛?這樣的女子將來怎么母儀天下?”
白振有些幽怨的給了沈椎一個眼光,氣他不該告知此事于陛下。
永延帝眉頭也皺了起來,卻是像下決定一般道:“朕娶了!朕非好色之人,只要能有益于朝政,朕可以忍!只是太后會同意?”
白振一喜,“陛下有所不知,禮部官員和本侯上奏之后,太后雖有過問之權,然卻沒有最終挑定的權力,而這其中的關鍵在于生辰八字,或者說再不濟,咱們可以將其他候選者!”白振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這下子輪到坐在一旁的白昂駒和白曜臣害怕了,二人本就如驚弓之鳥,在見到白振這么一比劃,頓時便是驚駭不已。
永延帝冷笑了幾聲,“白侯果然厲害!今日聽白侯一言,朕只感覺前路光明許多!”
“此事威遠侯應該能同意,并且還可能會暗中幫忙!甚至一些徐黨官員也能利用,可關鍵在于禮部這個位置,皇上當早將其攢在手中!”
永延帝眉間閃過一抹煞氣,但只有短短的一瞬,“天意!真是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