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緒飛到了三年前剛剛進一中的情景。森嚴的綠色大鐵門，擺出一副臭臉的門衛老頭兒警惕地盯著所有進出的人，活脫脫像一只看門狗。主路兩旁是夾道的柳樹，主路左邊是大操場，操場北面是高高的主席臺，右邊是小食堂和教工宿舍。

主路盡頭是一道帶月亮門的圍墻，圍墻里面是教學區。教學區左邊一排平房是政教處、教務處的辦公室，后邊是一幢長長的三層教學樓，右邊是校長室和實驗樓。教學區的后面是大食堂和學生宿舍。整個學校用高高的圍墻團團圍住。

這里的校長、老師們都很威嚴，無論男女老少，在學生面前總像是審查疑犯的鐵面包公，陰云密布的臉上找不到一絲笑容。高二、高三的學長學姐，見到校長、老師簡直像耗子見了貓似的，甚至對門衛、食堂大師傅、打雜的、小賣部賣貨的都陪著小心，未語先帶三分笑。但凡學生，無論男女、年級，仿佛都是監獄里努力改造的勞改犯，拼命想用良好的表現爭取減刑出獄的機會。

校長當然就是監獄長，是這一方領地當仁不讓的第一層級，政教處、教務處主任是第二層級，教師是第三層級，教工、小賣部老板等等三教九流是第四層級，學生是這整個金字塔的最底層。

先是新生報到，報到后是訓話環節，新生們由班主任押解著，在操場上按班級列成整齊的縱隊，活像一批新來的囚犯。

“稍息，立正！二班第五排左數第二個！對，就是你！再不老實到前邊兒來站著！”滿身的肥膘眼看要從衣服里蹦出來的政教處陳主任高高地站在操場的主席臺上，睥睨天下，指點江山。新生哪兒見過這陣勢，我站在下面心中一片悚然，只恨自己不會龜息大法，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陳主任滿意地點點頭：

“請黃校長講話！大家熱烈歡迎！”

暴風雨般熱烈的掌聲中，校長大人粉墨登場。黃大人個頭不高，短小精干，顯得挺斯文。

“歡迎同學們來到循化一中！進了一中，想必同學們都很高興，同學們的家長也很高興！為什么？因為一中是出高分兒的地方，是出人才的地方，甚至是出高考狀元的地方！同學們，進了一中，相當于一只腳已經跨入了重點大學！”黃校長意氣風發，握緊的拳頭在空中劃了一道半圓。在陳主任的示意下，操場上掌聲雷動。

接著，黃大人報了一連串今年高考的成績，升學率多少啦，上重點線多少啦，考進清華、北大、交大、復旦、浙大等等多少啦，分別是誰誰誰啦，HEB省文科狀元某某某啦……如數家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讓我想起了著名的《報菜名兒》：“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紅丸子、白丸子、南煎丸子、四喜丸子、三鮮丸子、氽丸子、鮮蝦丸子、魚脯丸子、饹炸丸子、豆腐丸子……紅肘子、白肘子、熏肘子、水晶肘子、蜜蠟肘子、鍋燒肘子……”險些笑出聲來。

黃大人接著說：“這些同學都是你們的榜樣！同學們，問你們一個問題：為什么只有一中的學生能取得這么優秀的成績？為什么其他學校就不行？那是因為我們一中的校訓就是——嚴恒勤實。嚴恒勤實，嚴字當頭！嚴是愛，寬是害！嚴格管理，是對一中負責，是對你們的家長負責，更是對同學們負責！進了一中，必須得服從一中的嚴格管理！下面我說一下校規，每個人耳朵都豎起來，注意聽！第一條兒，我給你們三天時間，男生一律剃平頭，女生一律齊耳短發，全體不允許留長發！做不到的，一律開除，殺無赦！”

好家伙！我吐了吐舌頭，這簡直就是滿清韃子的“剃發令”啊——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雖然我本來就是平頭，可還是感覺到一陣屈辱。

“第二條兒，在校期間除了禮拜天外，一律穿校服，禮拜天可以穿便服，但是衣服不能洋緊怪，更不能薄露透。第三條兒，每天上早自習和晚自習，早自習每天七點準時開始，無論走讀生還是住校生，六點四十五分前必須到教室，晚自習九點半結束，不允許遲到早退，除走讀生放學外，一律不準離開學校。第四條兒，每個月放兩天假，在最后一個禮拜的周末，住校生可以回家。第五條兒，在校園內所有地方，除了上體育課外不允許跑步。第六條兒，上課和上自習期間不允許上廁所，特殊情況由班干部到教務處請假，批準后才可以上，住校生晚上十二點以后不準上廁所……”

這校規從外管到內，從頭管到腳，連人的正常生理需求都要得到批準才能解決，這里真的是學校嗎？我懷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黃校長每說一條，新犯人的眼睛就瞪大幾分，心里就冰涼幾度，直到眼睛瞪得像雞蛋那么大，心臟凍成冰疙瘩的時候，黃校長才只說了一半。

“……，第十二條兒，男生女生不能單獨相處，不能單獨吃飯，沒有必要情況不要互相說話。第十三條兒，最后一條兒，絕對絕對不允許談戀愛，誰要是敢談戀愛，一律殺無赦！一中是學習的地方，一切為了學習，為了一切學習，所有的規定都是為了讓同學們取得好的成績！最后六句話送給同學們：進了一中門，就是一中人，要是犯校規，別怪不認人，大家齊努力，必須拿高分！來，跟我一起說——進了一中門……”

黃校長雙手激情揮舞，就像一個指揮家在全情投入地指揮貝多芬的交響樂，操場上六句金玉良言響徹云霄，一曲美妙的教育贊歌再一次唱響。

訓話完畢，各班同學由班主任各自帶回。每個人初來乍到的新鮮感和高興勁兒都跑到了爪哇國，代之以垂頭喪氣，眼睛里的神采也黯淡了些，好像剛套上金箍的孫猴子，又緊接著被念了一場緊箍咒。

我坐在高一四班的教室里，望著窗外，想起要在這比監獄不遑多讓的循化一中度過整整三年，心情不由得有些郁郁。班主任有事臨時走開了，座位還沒有安排，同學們都是找熟悉的坐在一起竊竊私語。我的性格內向，打扮土氣，縮在教室的角落，無人問津，即便有認識的同學，也不愿意坐在我的旁邊，所以邊上的座位空了出來。我從小到大習慣了，倒也樂得自在。

“同學，請問這兒有人嗎？”一個清脆動聽的聲音仿佛從天外飛來。我轉頭一看，一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長發女生正背著書包站在旁邊，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詢問的神色。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目瞪口呆，魂馳魄蕩，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過了幾秒鐘，我才像觸電似的收回了目光，心“怦怦”跳得厲害。

天哪，難道是天女下凡？哪里突然冒出來一個這么好看的女生！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了下來，前后左右的男同學停止了說笑，全都伸長了脖子看著她，有的張開嘴直勾勾盯著，有的瞟了兩眼收回目光，卻又忍不住再瞟……

“沒……沒人。”我囁喏著低聲回答，心跳得越來越快。

她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把書包放好，撩撩長發，輕輕吁了口氣，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兒悄悄飄了過來。教室里響起一陣夾雜著嘆息和起哄的噪音，甚至還有人吹起了口哨，她的臉微微紅了一下。這個女孩兒就像一個帶有超強魔力的磁鐵，而我則是一顆身不由己的小鐵釘，只有陷在磁場中被深深吸引的份兒。

我側過臉偷偷看了她一眼，又立刻轉過頭去。一支甜蜜的利箭猝不及防地射中了我的心窩，我既緊張又興奮，大腦幾乎一片空白，僅存著的念頭，是她，是她，還是她！

“我叫陳小敏，你呢？”

“啊？我……我叫張東山。”

她眨了眨眼睛，對我淺淺一笑。剎那間，我感覺黑沉沉的心里忽然有了一抹亮色，這里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