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從家里趕過來,吃完飯后與媽媽在外房里說話,聲音壓得有些低,爸爸劃拳的聲音偶爾蓋過,南惜聽得并不真切。
但想來,兩人的談話內(nèi)容也不會離開三個內(nèi)容:爸爸、奶奶和她。
媽媽書嵐年輕漂亮,家里條件也不差,上面有三個哥哥除去三舅舅沒成家都已經(jīng)成家育有后代。
家里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嫁得又是這樣的人家,上輩子的南惜每次去外婆家都會聽到外婆說起爸爸的不是,又氣媽媽性子軟弱管不住人,家里但凡有一兩個錢全都被拿出去賭了。
日子過得不像話。
“老實說啊,你們村在這山里面確實是落后,現(xiàn)在誰家擺宴席只有6個菜,怎么說也要再添兩個,看起來多寒磣。”
兩道涼菜,兩道熱菜,一道蒸魚,一碗紅雞蛋,最后再來個青菜。
這已是南家能拿出來的最大規(guī)格。
媽媽低著頭不說話,又覺得不說話不好,囁喏地說了句什么,外婆沒有聽清,火氣蹭蹭地就上來了。
“你說話聲音就不能稍微大一點點,在我面前你都不敢說,寶樹要是一瞪眼你還敢說話?”
“敢的,自然是敢的,寶樹他待我很好的。”爸爸媽媽是自由戀愛,爸爸這么大年紀能娶到媽媽自然是有幾分真心在的。
媽媽忍不住分辨兩句。
外婆恨她不爭氣,“小事上她是待你好,那大事上呢?他聽過什么呢?你看看他在那邊喝成什么樣了,還要去玩牌?這不明擺著給人送錢嗎?”
“飯是孩子她二爺做的,菜是自己家里種的,這豬肉也是自己家里養(yǎng)的豬殺的吧?衣服是鄰里送來的,宴席上的人當著你面笑得開心,背后還指不定怎么笑話你,然后,等這事兒過了呢?你們靠什么活?”
外婆恨不得指著媽媽的腦袋將她點醒。
說完以后又心疼,眼眶都紅了。
“你呀你,當初不知道看中了寶樹哪一點,死活非要嫁給他,我和你爸攔都攔不住,家里什么也沒有人又懶還愛抽煙打牌,長得也就那樣,你說你到底圖什么呢!”
外婆捂了把臉,“你去,去叫寶樹別玩了,就說我跟他有話說。”
外婆知道想要等自己女兒性子硬起來,是不可能的了,她明天就走,她得再敲點敲點寶樹。
媽媽坐著沒動,這會兒大家正玩得高興,她如果過去說讓寶樹別玩了,其他人會怎么想?寶樹又會不會聽她的?
她不太想去。
“快去啊!”外婆望著她,“你不是說寶樹聽你的嗎?”
電燈的光有些昏暗,度數(shù)低的燈泡,人在燈下有重重黑影。
從南惜的角度看過去,媽媽的眼睛有晶瑩閃爍。
她暗嘆了口氣,知道媽媽有些為難。
清脆的哭聲響起,外間宴席劃拳的聲音都難免頓了頓。
媽媽抹了一把眼睛,然后連忙轉(zhuǎn)身進房里來抱南惜,輕聲哄著她。
“惜惜,你看,誰來了?外婆來看你來啦,惜惜不哭,惜惜不哭,媽媽在這兒呢,不怕不怕啊!”
南惜在媽媽的輕撫中平靜下來,一雙黑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zhuǎn),外婆看了氣消了不少。
“這孩子眉眼長得跟她爸真像,真是會長,盡挑好看的長,這小臉像你,寶樹說得沒錯,我們家惜惜真是好看,比她哥哥姐姐還好看。”
外婆伸手去抱南惜,剛才的話題因南惜醒來而沒能再繼續(xù)。
媽媽嘴角終于掛上了一抹笑意,“我倒覺得大哥的女兒好看,長得跟洋娃娃似的。”
“語桐也好看,我們家的孩子都好看。”外婆說完笑著逗南惜,南惜很捧場得咯咯咯笑了。
外婆頓時眉眼舒展,氣性散了不少,能心平氣和的與媽媽說兩句家常話了。
南惜便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靜靜聽著。
不一會兒奶奶進來了,忙活了一天的她疲態(tài)盡顯,但是在親家面前還是強打著精神。
“剛送完她七爺回去,親家吃好了嗎?要不要喝水?”奶奶熱絡(luò)地問道。
外婆搖搖頭,“我抱著惜惜啊就什么都好了,你也辛苦一天了,快坐會兒吧!”
對于這個親家,外婆沒有什么好挑剔的,她只是不滿她兒子,這點她分得很清楚。
“你呀也少操點心,如今孩子都成家了,你也不能幫他們一輩子,得讓他們自己學會過了。”外婆說著又說起自己三兒子還沒結(jié)親的事兒,“我才是愁呢,上回給他找了個女孩,還挑呢,哎,咱家什么條件哪還挑人,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奶奶坐在外婆旁邊,逗了會兒惜惜,接話道:“這個年紀確實該找了,我也留意著,有合適的女孩兒我告訴你。”
“行啊,若是他成家了,我和他爸也就安心了。”外婆說著說著又笑起來。
“說不定等他成家了我又想著抱孫子,等孩子生下來我又想著他吃穿,只怕這輩子就活在兒女上了。”
“這也沒啥不好的,是你的福氣啊!”奶奶年紀比外婆大十幾歲,這會兒牙齒已經(jīng)開始松動脫落了幾顆,笑起來的時候露出牙齦,看起來質(zhì)樸又純粹。
“是,都是,都是啊!”
老人家說話喜歡帶著長長的口音,聽起來有些悵然,南惜心里不知怎的就劃過一絲悲愴。
就像是有人從她心里拿走了重要的東西,空落落地。
或許是這燈光太暗了吧!
暗得人心里發(fā)慌。
“親家我去給你燒水,今天趕車過來辛苦吧,又挑著那么多東西過來,書嵐你陪著你媽說會兒話,待會兒洗個熱水澡好睡覺。”奶奶說著起身去了灶臺。
待奶奶走后,外婆輕輕嘆了口氣,對著媽媽說道:“你婆婆她不容易啊,一個人養(yǎng)活這么幾個孩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嗯,我知道,我會和寶樹好好孝敬她的。”媽媽輕聲說著。
不知何時外間宴席的吵鬧聲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幫忙干活的也都來與奶奶告別,奶奶在身前圍裙上擦了擦手,拿著手電筒又一一送回家。
爸爸喝得滿臉通紅,進屋見到外婆喊了聲媽,然后便走到灶臺前默不作聲地開始燒火。
與剛才在酒桌上的那個人全然不同,他恨不得整個人縮在灶火里去,直到看不見才好。
無論外婆說什么他都憨厚地笑著,應(yīng)說好。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外婆饒是有再大的氣也撒不出來了。
又說了幾句以后得顧著家之后就逗著惜惜玩,不再理會爸爸了。
爸爸明顯松了口氣。
村里的夜晚,寧靜靜謐,遠近幾聲狗吠合著屋檐下低語的人聲,就連昏黃的燈光照不到的黑暗都變得寧和,路邊的野草在看不見的地方瘋狂得生長著,仿佛只為了給過路的人一個驚喜,嘿,你看,這里沒有路啦!
從而不再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