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光線充足,隔老遠穆蕓箏都能看到對方臉上鮮紅的五指印。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何況以他的身手,誰有這么大的能耐抽他耳光?
穆蕓箏躊躇不定了好一會兒,剛要抬步上前,卻見前頭堂屋后拐來一抹倩影。
她仿佛做賊心虛,忙轉身躲回到院墻后面??烧尜N著墻根站了又覺得自己傻,明明是自家的院子,自己為什么要躲起來?
而李吳一震驚過后,淡定地咽下嘴里食物,這里可是宋宅,姑娘出現在自己家中有甚驚訝的。
前來尋人的烏靈兒并未察覺出他的異常,她見四下無人,從懷里掏出一包糕餅點心,遞到他面前。
李吳一:……
別說姑娘在院墻后邊,就是不在他也不會接。自己與她非親非故,憑什么接受她的饋贈。
烏靈兒見他不為所動,抿了抿唇道:“我沒有別的心思,就是想向你致歉?!?/p>
李吳一聽她說起這事,臉撇向一邊繼續吃東西。
烏靈兒見他不搭理自己,識趣得收回手與他并肩坐下,“我知道你心中不忿,但我們左等右等不見你,公主心中焦慮才會沖動魯莽,倘若你咽不下這口氣,就打回去好了。反正我一個下人皮厚,禁得住打?!?/p>
李吳一沒有說話,快速吃完了飯食,端起托盤就往前頭堂屋走去。
烏靈兒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傻透了,忙站起身一道走了。
穆蕓箏趴到景觀窗上看了一眼,這才確定他們已經離開了。
她撓了撓頭,抬腳往回走,正好撞上回前院的喜姑姑。她手里拿著一頂帷帽和一包衣服,估計會慢自己一步,是在為她收拾上京所需的行囊。
她見姑娘還在景觀院不由松了口氣:“方才忘了同您講,渤海主仆與李郎君在前頭?!辈贿^看姑娘半點不驚訝,想是已經知悉。
穆蕓箏聞言唔了一聲,這會兒到前頭去肯定還會與李吳一碰面,可她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他。
喜姑姑拍了拍手上的行囊道:“姑娘,是時候了?!?/p>
穆蕓箏默默接過帷帽,龜速挪著步子。誰知在經過廊柱時,一直留意著她的喜姑姑突然伸手將她攔住了。
還未反應過來,喜姑姑又按著她的肩膀依靠到柱子上。
原來廊柱上有兩道刻痕,一上一下,相差半尺左右,而姑娘正常站立除卻了發髻高度,身高剛好與矮些的刻痕齊平。
喜姑姑松開了她,頗有些怔忡。也虧得她心思縝密,立刻聯想到上方刻痕許是屬于另一個人的,看向姑娘的眼神不由帶了一絲難過。
而穆蕓箏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怎么回事。若不是昨晚有幸見識過他超脫常人的精準度,她都不敢相信一個人僅憑肉眼就能測量出別人的身高。
穆蕓箏繼續往堂屋去,邊走邊把帷帽戴上。
她想通了,就算自己現在去挽留李吳一,又能改變什么,等哪天李唐皇室降下擇定婚期的旨意,她照樣是為人刀俎的魚肉。
就連李吳一也不想依附于宋家的羽翼之下,這才會將自己送回來。與他而言,帶人遠走高飛很簡單,但接下來的生計與安全問題,才是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
如今他雖然一無所有,但他還很年輕,完全有機會東山再起,可就算他愿意等,只要圣人在位一天,就不可能違抗君命。何況他有更好的選擇,不是非得吊死在一棵樹上。
這是個封建社會,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血流漂杵,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她亦沒有那么大的權柄可以與皇權抗衡,她甚至沒有底氣與李吳一表明心跡,許他一個試著相處的承諾。
所以,唯有拼搏爭取,余生方為可期。
思及此,穆蕓箏加快了腳步,拐過回廊來到堂屋。
那廂宋宅門前,渤海主仆已經辭別了宋公正準備爬上馬車。
穆蕓箏趕緊追了上去:“等等。”
門口的幾人回頭,見是一名戴著帷帽的綠衣女子,都不由看向宋公與常執事。
到底是大風大浪過來的老東家,被一群人盯著絲毫不慌:“箏丫頭,做什么?”心想外孫兒火急火燎跑出來,難道是想見李吳一最后一面。
渤海主仆更不知穆蕓箏的身份,聽宋公喊她丫頭,就以為是宋宅的仆從。
大斑玉本就傷寒未愈,雖戴著帷帽,但不宜見風,便對宋公道:“既然宋公有要事在身,我等就不多叨擾了?!闭f罷在李吳一的攙扶下鉆進車廂,隨即烏靈兒跟上。
李吳一也不看姑娘,待車內人坐定,他也坐上了車轅。
穆蕓箏見他要走,趕緊一步跳下臺階,伸手拉住了韁繩。收緊五指難免觸到傷口,痛得她倒吸涼氣,李吳一總算給了她一個正眼:“松手?!?/p>
見他不咸不淡,穆蕓箏轉頭朝車內人喊:“公主,我們姑娘是醫者,小人有幸跟著她學了些岐黃手段,方才聽你聲音嘶啞,想必是風寒入體,若不及時根治,喉上的病痛恐會傷及肺腑。但考慮到您出海在即,小人斗膽請您稍待片刻,待小人去問姑娘要些清涼敗火的藥丸帶著,方便路上服用可好。”
大斑玉本不想理會,但烏靈兒關心則亂,一聽宋家女公子有治病良藥,忙掀了車簾探出頭來,“當真有奇效?”
穆蕓箏見她一張鵝蛋小臉,杏目瓊鼻,櫻桃小口,膚質潤澤白里透紅,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
想來李吳一有這樣的妙齡少女作伴,很快就會忘了自己吧,“有的有的,想來這位小郎腳程快,不若讓他與我同去,這樣一來也少耽誤些功夫?!?/p>
烏靈兒哪敢指揮李吳一,怯怯看了他一眼,只好作罷縮回了車廂。
反倒是宋公見外孫如此殷殷切切,李吳一卻無動于衷,氣得吹胡子瞪眼,擼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人。
幸虧常執事反應快,及時攔住了他。但姑娘如此放低姿態,他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兩方人馬各自知道些內情,因此不敢強迫李吳一。一時間車里車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迫于壓力,李吳一只好跳下車。
穆蕓箏趕緊拉著他往回走,待將他拉到景觀院才松手:“我去取東西,很快回來,你待在原地別動。”說著提了裙擺快步跑向引香居。
李吳一卻在看到袖子上印染的血跡后,眉頭緊鎖。
引香居內,丫鬟們見姑娘風風火火跑回來,剛想追到房里問清緣由,就又見她火急火燎地往前院去了。
穆蕓箏在家宅久了,引香居到前院相隔十數丈,來回一趟差點把她跑斷氣。好在李吳一還算聽話,仍在原處等候。
只見郎君負手而立,薄雪金輝折射得他挺拔若勁松的身型頎長,仿佛在他身上鍍了一層薄光。此刻正側臉端詳地面一株破雪而出的小草嫩芽。
視線往下時眼瞼低垂,長睫濃密,鼻梁挺直,鼻尖,上唇珠,下頷三點一線,搭配包裹在內衫領緣下的修長脖頸,莫名給人一種冷漠與神性并存的錯覺。
明明他的面部輪廓尤為英挺,可偏偏靜立不動時,仿佛身畔的空氣都會為之凝結。
穆蕓箏收回視線,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待喘勻了氣,她急道:“你的臉怎么回事。”他身手這么好,沒道理躲不開別人的掌摑吧。
李吳一嗤笑道:“可能是想讓別人來打醒我,好斷了所有非分之想?!?/p>
這話說的一語雙關,穆蕓箏想不過度解讀都難,而且從喜姑姑的話里不難推斷,狼騎營三萬人的大部隊,不會因為他一人滯留幽州。他之所以會挨打,恐怕是因為我行我素脫離了團體,耽擱了渤海主仆的出海行程,這才會招來他人記恨。
但他們憑什么動手?明明受騙的是他,不眠不休送他們來幽州的也是他,非但不感激他不辭辛勞,還往人家臉上招呼,真以為他沒有后臺,勢單力薄柔弱可欺嗎。
穆蕓箏壓下心中不忿,將兩袋東西遞給他囑咐道:“這袋給公主,告訴她味甘性平,沒事當糖豆來嚼也不礙事。這個給你擦臉,一日三遍抹在傷處,兩三日就能消下去了?!?/p>
說完又取出肩頭掛著的小布袋,看著沉甸甸的。
穆大夫怕他不肯收,瞎扯道:“就是枚小銅鏡,我見你先前不肯擦藥,又不用我代勞,想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帶上這個就不用麻煩別人了。”
李吳一看了她一眼,雖然戴著帷帽,但姑娘今日的裝扮尤其少女,珠翠環繞,驕矜貴氣,與昨日一身素白發髻松散的模樣大相徑庭。
他默默接過,拿在手里稍微掂量,登時傳出金屬磕碰的脆響。
其實穆大夫有自己的小金庫,也知道錢票易攜帶,但她怕李吳一到了渤海,唐土的錢莊飛錢在渤海國不流通,只好從妝奩里隨便抓了一把金銀釵環,雖然重了點,但好歹是硬通貨,到哪里都能用。
穆蕓箏也知道自己在睜眼說瞎話,不由尷尬道:“你不要覺得有所負擔,權當是借你,你在這上邊按個手印,我回頭寫上契書,等你日后歸國再還我也不遲?!?/p>
說著抽出了袖袋里的信箋,還故意翻了個面,假裝不是他寫的那張。
李吳一的視線從布袋移到她臉上,十分不給面子地說道:“沒膠泥?!?/p>
穆蕓箏嘴角抽了抽,“你等等,我這就去拿。”說著轉身要走。
誰知李吳一一把將她拽了回來,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裂痕,“明明說過從此兩不相欠的?”
穆蕓箏聽他語氣含了一絲慍怒,慫道:“那就當是贈予你好了,你此去渤海不知歸期,在外游歷衣食住行樣樣都要打點,哪樣不要用錢。”
李吳一恨得牙癢癢,這說的是人話嗎?他就不能去渤海參軍,然后建功立業培育一批親信,擴充軍隊轉頭攻打大唐。非得依托裙帶關系,做個無業游民。
穆蕓箏見他盯著自己,一副吃人的模樣,趕緊閉上嘴。
不知為何,李吳一看她吃癟心情十分愉悅,但他絲毫沒有表現在臉上,“我原本想,你在宋公膝下從小備受寵愛,跟著我以后東躲西藏,必定會受盡苦楚。”
穆蕓箏懷疑他在說別人,他到底哪只眼睛看出來自己是被姥爺溺愛長大的?
“而李陳兩家覬覦著宋公的家財,明里暗里虎視眈眈,唯有將你送回宋宅,才能確保你的平安。所以姑娘,不是我不想帶你走,而是我怕我保護不了你?!?/p>
穆大夫聽他說完差點當機,應該不是自己想多了吧,這小子難道是在跟她表白?
“送你回來以后的事你應當也猜出來了,渤海主仆根本沒把我當人看,但我還是忍了下來,為什么?因為我要借他們這塊跳板東山再起。我不想學了一身的本領,到頭來只做一個山野莽夫,一輩子被人瞧不起。”
穆蕓箏垂下眼瞼:“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該拘于方寸之地?!?/p>
“我并沒有你說得那樣偉大,此去渤海亦不是為了揚名立萬,而是想掙一個可以與你比肩的資格。所以姑娘,給我一點時間,無論用什么辦法,拖延住婚期,我會向世人證明,就算碾落塵埃亦能如倔強野草春風吹又生?!闭f完李吳一向她走來,無視男女有別將她攬進懷里。
穆蕓箏震撼得說不出話,渾身僵硬緊繃,半天回過神來,“帽,帽子要掉了。”
李吳一簡直要被氣笑了,伸手解了她的帷帽,重新將人攬進懷里,“你不反抗,我就當你是答應了?!闭f罷低頭認真地看著姑娘的眼睛,其中似有碎光流轉,殷殷切切,更多的卻是小心翼翼,真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穆蕓箏眼見他低頭,嚇得趕緊縮了脖子閉上眼,輕柔的吻剛好落在額角。
見她這么害怕,李吳一抬起頭來,抿了抿嘴,即使他也心跳如鼓,但此刻的滿足卻不能用任何言語來形容。
“說好了,等我回來。”說著松開了姑娘,給她戴上帷帽,拿上兩袋東西大步流星地走了。
穆蕓箏還沒從剛剛的變故中緩過神來,此刻她的腦中一片混沌,滿腦子都是自己這是被占便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