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李思勉寫道:
徐大人要雇人打柴,現有柴夫甲、乙、丙三人。
甲、乙兩人合作,十天填滿柴房;乙、丙兩人合作,十二天填滿柴房;甲、丙兩人合作,十五天填滿柴房。
問徐大人:若獨丙一人打柴,多少天填滿柴房?
侯芊芊見此,困惑問道:“你怎知徐大人要買柴火?”
李思勉忍不住笑:“這是假設。”
侯芊芊道:“即便是假設,哪個柴夫敢如此怠惰,竟要一旬!怕是刁奴欺主呢!”
李思勉苦笑:“哎呀,你莫當真,這是算術題,那徐大人精于此道,他見此就知我亦道中人,故必請我進門。”
侯芊芊不信:“他連老侯的拜帖都拒了,怎會被這三個柴夫叫開門,若真如此,老侯的臉也沒了。”
李思勉著下人將“小學六年級思考題”送去徐府,然后對侯芊芊道:“不是這么說的,朝中黨派爭斗之惡,叫旁觀者也齒冷。徐大人若對我們熱情親切,必然要被東林黨污蔑與魏忠賢有牽扯。”
“他拒絕過,也就避嫌了,若再有人非議他,他只拿這題目出來,朝中除了他徐光啟,沒人解得出,誰還有話說?”
侯芊芊道:“既有這么多彎彎繞繞,那你總對魏上公直呼其名,若叫魏上公耳目得知,這就妙了嗎?”
侯芊芊說的有理,但李思勉做不到尊稱魏忠賢為“魏上公”。
他說:“我一呆公子,劣名遠揚,沒人會把我話當真,且我沒功名,沒有影響力,不要緊的。”
侯芊芊說:“你以前呆,現在不呆……”
她又說:“柴夫到底要多少天填滿柴房?”
李思勉笑:“那甲要二十四天,丙要四十天,乙卻不是個整數,十七天多幾個時辰……”
侯芊芊怒:“你就是耍人!四十天才能填滿柴房,哪有這種蘑菇柴夫!這柴夫丙怕就是你吧!”
李思勉哈哈大笑。
。
徐光啟邀請李思勉夫婦來家。
“二位年侄遠道而來,老夫不曾遠迎,反而拒見,實在無禮了……”徐光啟衰老而平靜,微微頷首致歉。
李思勉鞠了一躬:“小侄深知徐大人病體不便,徐大人不必掛懷。這次小侄和拙荊來拜訪徐大人,實和父上無關,純是小侄自己的想法。”
徐光啟拿起“打柴算術題”,笑問:“年侄不是為這個來的吧?”
李思勉笑:“徐大人明見。小侄是為番薯與洋文來的。”
徐光啟表情變嚴肅了。
李思勉道:“徐大人雖以儒學作文,以八股入仕,卻以洋教立身,以西學執政。因此朝中人不能接受徐大人,但小侄卻以為,徐大人之道,對我中華大有裨益!宗教固然在此之外,但西學卻該大加推廣!以中學為體,以西學為用,有揚有棄,取長補短,這才該是中華的未來!”
徐光啟驚得吸了一口氣,若在教友面前,他恐怕已經是閉目禱告了。
只聽他說:“年侄尚未弱冠,卻已有這般恢弘遠見!如能入朝執笏,必是我大明之幸!”
李思勉尷尬,苦笑:“徐大人謬贊了,小侄對八股制藝一竅不通,只對匠作、農學、軍工,天文、地理有興趣。若不是家父給我資本,我此生怕都是籍籍無名。”
徐光啟道:“年侄何過謙?方你一席話,將我數十年想說未說的都說盡了,實是醍醐灌頂!年侄不必稱我大人,我癡長你父幾歲,你喊我伯想必你父也不會介意。”
李思勉和侯芊芊:“徐伯父。”
徐光啟對侯芊芊說:“你父與我雖無交際,但我拒他拜帖不見,是我無禮了。”
侯芊芊見徐光啟對李思勉評價甚高,相當高興,早不介意開始的事了:“徐伯父,省身已經同我解釋了,我明白的。”
徐光啟又說:“二位年侄伉儷情深,即便論及國家大事,也不分開,殊為難得。”
李思勉解釋道:“徐伯父,拙荊本想避諱,但我想讓她旁聽學習。因我聽聞國外女子,也頗有懂政事的,我既要納西學,就連這也一并接納了。雖不敢比那班昭續《漢書》、書《女誡》,但將來也愿她做我的賢內助。”
(班昭是班固和班超的親妹妹。班固書《漢書》,未竟而卒,班昭奉旨續寫《漢書》)
徐光啟笑得白胡子抖動起來:“哈哈哈!賢侄不拘一格,實乃性情中人!”
侯芊芊聽到“賢內助”,臉有點紅,因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猴樣兒,絕算不上賢惠……
。
“徐伯父,你著有《甘薯疏》,想畢你親自試種過番薯,也知道這種作物適應性強,耐旱,耐貧瘠,產量大,那為何我大明至今只有零散地區在種,沒有將其廣泛推廣?”李思勉問出一直困惑他的問題。
徐光啟見他如此清楚番薯習性以及番薯在國內的種植范圍,知他心系蒼生飽暖,對他就更贊賞了。
“賢侄,若論高產、耐旱、耐貧瘠,高粱也不輸番薯,高粱更兼耐鹽堿,但高粱也不是我大明主要農作物,你可知這是為何?”
(明末番薯種植時間短,較為野化,產量沒比高粱高多少。)
李思勉倒沒想到這點,老實說不知。
徐光啟嘆了口氣:“若要百姓種番薯、高粱,那朝廷須先保證番薯高粱賣得出價格。”
時下賦稅政策是“一條鞭法”,一條鞭要求農民交銀子,而非糧食。
因此現實往往是這樣:農民種細糧,如稻米、小麥,收獲后賣掉,換了錢交稅,剩下的錢換雜糧混合糠菜給家人吃,混個餓不死。
就算種了高粱、番薯,賣不上錢,交不了稅,也是白搭。
張居正死后,一條鞭的積極意義被破壞殆盡,只剩下消極意義越發擾民。到天啟年,民間已經不大遵守一條鞭了,而是回歸到用糧交稅。
但就算用糧食交稅,地方稅務官也只要細糧,不要無法折銀的番薯、高粱。
哪怕稅務官妥協,肯收番薯、高粱,那收的量絕對要大,要遠超賦稅才行……既然如此,農民又何必種番薯、高粱自找苦吃呢?
另外,明面上糧價是由朝廷制定,但實際上卻是由各大糧商財閥操控的。
就像物價總局里有糧商的人,而糧商只要細糧,那番薯這種水分足,不耐久貯的糧食能賣得出錢就怪了。
糧商為什么只要稻米,因為稻米能儲存數年,能保值,隨時可以拿出來操作撈錢,尤其在明末這種氣候惡劣,饑饉頻發的時候……
另外,明朝知識傳播的速度是非常慢的,想要快速傳播番薯,最有效的法子是皇上下令,第二就是由讀書人群體進行宣傳。
但士紳群體的本質是地主剝削階級。
“種番薯”的建議,已經動搖了地主階級的利益:農民用一小塊地就能吃飽,誰還需要租借地主的地?地主又怎么抽頭農民的錢?
再者,不論閹黨還是東林黨,都不想要賣不出錢的番薯。
李思勉父親李效實,侯芊芊父親侯太常,甚至徐光啟自己,都不希望自家莊子大量種植番薯……
所以這些新式作物,從引入中國起,就沒有得到官方的推廣。
哪怕是清朝,也是到乾隆年間,因人口激增,人均土地減少,朝廷才積極推廣番薯、馬鈴薯、玉米這“源自南美洲的三大作物”,實際上,這三大作物在明朝就已經出現了。
唉,大明末年,各個領域都仿佛泥潭,若身在其中,就寸步難行。
誰有勇氣毅力將其改革,撥亂反正?沒有人……沒有人啊!
所以才有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來推翻這一切,重新洗牌,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