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折不斷的周末終于過去,莫緋第二天一早便回到學校。
在所謂上流家庭的圈子里,莫緋大概是一個異類。類似的女孩兒們應該習慣于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去追求這個年齡應該追求的所有東西:愛情、快活,以及無所事事。可對于莫緋來說,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來回穿梭,才是她的常態。昨天還穿著晚禮服穿梭于燈紅酒綠之間。而一晚過去,她便卸下耳環,扎起馬尾,背著書包抱起書本,穿梭于教學樓、食堂和圖書館三點一線。
莫緋的成績令人驕傲地優異。這點不但讓李若清,也讓她自己感到吃驚。她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學,分到了自己想分的科系。其實僅僅兩年之前,她還是高中班主任既有些期待又很擔心的中不溜的那種。自從父親去世,她突然從孩童般的世界里成長起來,學習成為她人生里為數不多的主題之一。她很快便在班上攀到了前列,度過了喘不過氣的高三,來到大學之后她依然沒有松懈。這才剛過完大一,她便已經把英語大六過了,托福成績也很可觀。接下去的目標,是GRE。
莫緋的人生節點,就是用一場又一場考試來標記的。高中一次次的評測、統考,以及決定性的高考,讓她覺得莫名充實。可到了大學,考試又突然一下子變成了稀有物。她只能自我挑戰。幾乎沒有人能夠理解她這樣匆忙而急切。要知道,托付、雅思、GRE這種,通常是高年級學長學姐的專項。
有時候莫緋也會停歇下來,會對自己的生活進行一下復盤。她也好奇,漫無止境的考試的終點是什么,她究竟要考到哪里去?想來想去,她發現自己大概并沒有什么明確的目標,但她卻很清楚一點——自己要逃離何處。
家。她和她母親李若清共有的那個家,就是催促她不斷逃離的源頭。
對于莫緋來說,那個豪華的別墅,已經越來越像一座沉悶的牢籠。學校的寢室,雖然不及她臥室的一半大,還需要跟另外三個室友分享,可這狹小的空間,卻讓她心曠神怡。
是,李若清是她的母親,卻也是她內心深恨的人。這種無法斬斷的羈絆,叫她唯有逃離。
學習、學習、學習。她真的是個好學的孩子嗎?莫緋自己也不敢這么講。但除了學習之外,她一個需要母親供養的女孩,還能依靠什么在這個廣大的世界里走得更遠一些呢?
所以,她非但對母親圈子里的派對、酒會不甚熱衷,對于自己在學校里其他事務,一樣敬而遠之。
社團活動有些浪費時間了,莫緋認為,大部分同學參與其中,或者是出于興趣,活著是出于無聊,又或者是想要提前體驗一下復雜的人際關系。對莫緋來說自然就免了,成人的世界她早有所見,她現在只期盼能慢一點兒變老。而除去社團,還有女生中間的小圈子、小團體需要應付。莫緋不能太孤傲了,必須有所參與,但又不能參與太深,否則那些或真或假的姐妹情誼,處理不當又是一場麻煩。
如是,半隔離狀態地度過了整個大一,身邊的同學們也就基本熟悉了莫緋的態度。她為人客氣、友好,還長得好看,而且似乎從來不為經濟的事情煩惱……可莫緋的身體周圍卻似乎總有一層淡淡的隔膜,將其籠罩其間,將別人隔絕于外。她是班上出了名的好學生、乖學生,所有人對尊重她,所有人都喜歡她,可是——如果一個人會讓所有人都說好的話,其實也說明,她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莫緋很抱歉,但她的確沒有在這些同學中交朋友的辦法。不過,仍然有一位認為,自己是莫緋的朋友。
小寧。
小寧是莫緋同學,也是同寢室的室友,還是莫緋開學首日到學校來報道,所認識的第一個人。莫緋推測小寧的家庭也可能存在一些問題,因為她居然是獨自一人來大學報到的。而那時候莫緋的身邊至少還陪伴著母親。寢室床位的分配遵循先來后到的原則,小寧無可爭議地擁有先挑選的權力。其實她并沒有挑選最好的那張床。冬天里風大,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靠窗,而她選的,恰是窗戶旁邊西側的那一張床,這意味著她不但更靠近冬日呼呼的北風,并且每天都會第一個被陽光曬醒。
莫緋第二個來,跟小寧交換了姓名,很自然地把東西放到了她對面的那張床上。其實宿舍的環境總歸有限,沒法比家里,莫緋住哪個角落都無所謂。但李若清不然,她看看莫緋的那張書桌,又掀掀旁邊的簾子,嘀咕一句:“哎呀,這里曬不到陽光啊,就算是下午的太陽也被陽臺那堵墻擋了大半。人可不能不曬陽光,哪怕就是棵草也要見日頭呢。唉可是怎么辦呢?誰讓我們來得晚,好地方都給人占了。”
李若清說完,莫緋便很抱歉地看了小寧一眼。這只是李若清的為人罷了,不管是什么事情,經了她手,總得被挑剔幾句。
后來李若清帶著莫緋去外頭先吃午飯,再然后就是報道的其他一些手續。等這一切結束,莫緋獨自回到寢室,猛然發現原本屬于小寧的那張床騰空了,她的東西被放在了上面。
再看小寧——她笑瞇瞇地在旁邊一張床上給自己整理鋪蓋,看見莫緋來了,仍然陽光不減地打著招呼。
當時莫緋心里便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因為李若清的一句話小寧便挪了床鋪……她這輩子最不愿的就是欠別人東西。
于是在開學之后,莫緋便處處留心有什么地方能不能稍微幫扶一下小寧。結果充其量也就是在小寧肚子疼的時候幫忙打熱水這種小事。但莫緋沒想到,即便是這樣的小事,小寧也死死記在心里。有一次莫緋趕著回學校參加一個留學宣講課程,可路上堵車耽擱了。而小寧事先知道,她自己又沒出國打算什么的,居然也跑到那宣講會里頭幫莫緋占了個最靠前的座。
就這樣,兩人的友誼在這一次次的互幫互助上不斷升級。決定性的一個事件是在大一上學期的結尾,小寧為了自我鍛煉,積極參加了一個模擬聯合國的社團。其實她為人單純,真不適合這種彼此算計來算計去的地方,到了里面結果就是做苦力。那天傍晚莫緋不是很餓,有點兒不愿去食堂,而小寧的社團又開在食堂頂樓的學生活動中心。莫緋發微信問小寧能不能社團忙完后幫自己帶份晚餐。結果小寧沒十分鐘就提了食物來到了宿舍。莫緋見她滿頭大汗便有些疑惑,要留她一塊兒吃,可小寧說自己在社團還要忙。莫緋很詫異,因為這都快八點了,就問她要忙什么。小寧抹了把汗,解釋起來。
原來這個社團后天要舉行一場本校和外校的辯論賽。如果只是本校也就算了,但外校的來了那么本校就得把事情做細致做漂亮。其中一點就是要給每一個到場者制作姓名三角牌。這個任務自然責無旁貸交到了社員的身上。
既然是社員,那應該不止小寧一個才是。莫緋便問:“你們幾個人?也不至于飯都顧不上吃。”
小寧答:“原本有五個的,但社長學姐是掛名的,現在忙考公務員。副社長感冒請假了,另外兩個成員說辯論會他們不來這兩天有別的社團活動要忙。所以就剩了我一個。”
莫緋聽完不由惱了:“你一個人,多少個名字?”
“兩百多個。”
“那三角牌制作復雜嗎?”
小寧點點頭:“得設計專門的美術字,然后一刀一刀切割下來,再貼到統一制定的亞克力板上,再將板子用膠水粘起來,做成三角板。對了,我今天還只是在做美術字,亞克力板明天還得去市場上買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買到合適的!”
莫緋越聽,臉色就越發沉靜。小寧傻乎乎,她可要精得多。大概這社團活動本身有點兒吃力不討好,上面能扛責任的社長不能親自監督,下面的小兵一個個怕萬一事情辦壞了,在外校的人面前丟了本校的臉面,回頭自己倒大霉。于是一股腦兒把活兒和責任都推給了小寧。
“那全部請外頭的人做呢?干脆花筆錢好了!”莫緋提議。
聽到這話嚇得小寧連忙擺手:“不成不成,專門的做字、制版、刻字,那至少得上千塊呢!社團可沒有這筆預算。”
小寧說完要回社團,可這下莫緋說什么也不讓了。拖著她一起幫自己把晚飯吃完,然后告訴她:回去把社團辦公室的門鎖好了,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市場。
于是,翌日莫緋帶著小寧直接去了學校附近最大的一個廣告印刷店,因為工期很緊,老板在原本的價格上多要500塊錢。莫緋沒有還價,直接給了3000不用找。只讓他把活兒做得盡量漂亮一些。
事情最終漂漂亮亮地辦成了。小寧自然對莫緋感激不盡,但也正因為這件事情,莫緋多少暴露了自己家境殷實的事實。事后她其實有點后悔的,為小寧出頭倒無所謂,她原本可以做得更低調一些。不過這事又的確促進了她和小寧的友誼。要說莫緋在學校一個朋友沒有,那也說不過去。
完事之后,莫緋特別請求小寧為自己保密,尤其是“大方”這一點上,她不想太過高調。
小寧感激得雙眼朦朧飽含熱淚,自然滿口答應。
小寧說到做到。莫緋與身邊其他人的交往也因此簡單起來。有時候班上發起什么事情,或者號召聚會,她拿不準是否非得去的時候,就會問小寧的意見。而遇到實在不能參與的狀況,也有小寧為她說好話打掩護。
莫緋從那時候開始便覺得,難怪人人都需要朋友。畢竟有這樣一個靠的住的朋友,真的可以提供許多便利,還可以帶來她甚至都沒法兒從李若清那里得到的關心——就比如說這次,莫緋回到學校連續苦讀了兩周之后,小寧突然認認真真地找到她:
“莫緋,你都幾天沒休息了?”
抱著書本嚼著面包的莫緋抬起了頭來,茫然地看著自己這位唯一的好友。
“幾天?什么幾天?”
小寧從她手里拿走了那本GRE習題集:“十五天。”她搖搖頭,“從前你每周都會給自己放半天假。可是這次,你連續在學校里呆了十五天。”
莫緋恍然大悟,但也沒想到小寧居然會幫自己記這日子。她報考了兩個多月后的一次GRE考試,的確有些忙得忘乎所以。
“有嗎?或許吧,那我明天就在寢室里多睡半天好了。”
又覺得小寧對自己有點兒過分關心了,莫緋反過頭安慰她:“我沒事,你放心。”
“哦,不是啦,”小寧眨眨眼,聲音都放低了幾分:“那次為了計劃全班出游的時候,我去調查搜集同學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我記得你私底下開玩笑告訴我說你最喜歡的其實是城北那個購物中心?而且好像你會定期隔一段時間就去一次,大概十天左右,對不對?不過——這些日子沒見你出門。”
莫緋眉眼一挑,愕了片刻,徹底清醒過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沒錯,她得謝謝小寧,謝謝這個身邊近乎唯一的朋友。要不是小寧這次提醒了她,自己恐怕真要在漫無止境的學習之中沉沒,從而忽視掉長久以來的一個愛好。
一個殘忍的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