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樓,小八直接去了藥鋪,常安城的藥鋪雖多,可出名的只有兩間且都在朱雀街上。
小八也是在賭,茶樓打聽到的實在是沒什么用,不過既然是與艷鬼有關也不算是無從查起。
和人族認為的艷鬼不同,真正的艷鬼并不是一個種族稱號,至少不像人、妖、神那般。
艷鬼多是指好看的鬼,這跟人族口里的美人一樣,本身沒什么問題,但是念出來就有些調戲了。
艷鬼不是個好詞,很早之前鬼界的女鬼就聽不得這兩個字了,所以現在艷鬼更多的是指靠和男子雙修,借男子陽氣修煉的不正經的女鬼。
是的,鬼也分正經與否。
修習要用靈氣,如前文所言,人族因為修為資質太差被神族放逐到凡間,既然如此這凡間的靈氣也不會多——誰會把放逐的地方定到一個風水寶地啊?
可是還是要修煉啊,那怎么辦?
地方沒靈氣,可是生靈身上有啊。
世間靈氣聚集起來演化出萬物生靈,修煉的資質可以認為是先天帶有的靈氣多少,就這而言普遍來說都是神族最多,魔族第二,妖第三,鬼怪第四,人族最少。
倒不是那些鬼怪不想打神族的主意,只是沒那個本事。現成的就有一個例子:小八一個區區地仙胡鬧了大半年,到如今不也照樣四肢健全——天資不是說說而已。如此放逐人族的凡間反倒成了一個香餑餑,妖魔鬼怪一堆一堆的過來。
雖然吸食靈氣可以有助修煉,可這靈氣也不是相吸就能吸的,尤其是活物的。粗暴些的,直接抓來活人啖骨食肉飲血,婉約些的,就創造出了無數話本子,或狐妖書生,或艷鬼道士······
很明顯,艷鬼是婉約派的。
只要丟失靈氣,就會體虛,丟得少,就是身體疲倦休息幾日便可,丟得多便是一病不起,命喪黃泉。
人生病必得看大夫,碰上鬼的事又有幾個敢找個鄉野大夫敷衍了事的?
在給兩個藥鋪的掌柜下了六次傀儡咒,小八終于把掌柜們帶到了一處巷子里,別問為什么兩個人下了六次咒。
傀儡咒可以控制中咒的人、妖甚至是神魔的行為和言語,對于中咒的來說,就像是在做夢,醒來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金烏西沉,陰暗小巷中,兩個掌柜,分別是保安堂蕭安,保定堂蕭定,表情木訥,靠著墻,雕塑般一動不動。
正對面,小八一襲道袍,踱來踱去。
這兩位掌柜是兄弟,親的。
蕭安長相清秀,蕭定面貌粗獷,往墻上一靠,一個是江南煙雨,一個是塞北風光。
小八踱了半天,用盡畢生之筆墨,想出一句:“兩位的藥鋪近兩個月來什么人拿的藥最多啊?”
嘰里咕嚕一陣,兩位掌柜同時開口,“停,停,停。”小八扶額,“大哥先說吧。”
嘰里咕嚕又是一陣。
“停,停,停······”小八嘆氣,問話怎么這么難。“不是大哥先說嗎?”
“他不是我大哥。”蕭安道。
“鄙人就是大哥。”蕭定道。
兩人作勢就要吵起來,小八急忙叫停。
“那保安堂先說。”
蕭安往前一步,攏袖揖手,書生氣十足,道:“姑娘容稟,最多的當數楊使君,拿的都是些黃芪,白術,當歸等補氣血的藥;其次是木子君,拿的是肉桂之類補陽的藥;最后,是王屠戶,前半個月在我這兒拿的藥也都是滋補的,后來被舍弟搶了去,不知現在吃些什么藥。”
搶過去?小八扶額,都是兄弟何必呢?她回禮,道:“有勞。”
蕭定回禮,又退回去靠著墻規規矩矩的站好。
接下來就是蕭定了,他風風火火的上前:“我這邊最多的是一個叫王從林的,拿的鹿血,然后就是那個胡屠戶拿的滋補的藥最近又拿了些跌打損傷的;姜仵作有時也過來拿些風寒或是滋補的藥;還有就是白家姑娘,體虛,拿了些藥。”
楊使君,正常——他身體不好全常安城都知道;至于那個叫木子君的,小八想莫不是哪位外族,但一個吃這么多補藥的外族該是很富有,怎么自己都沒聽說過,細下一想直道自己愚笨,木子不就是個李字嗎,至于那個君應該是指的將軍吧。
李將軍妻妾眾多,勤耕不輟,又一把歲數了再不吃些補藥還拿得起劍嗎?
王屠戶,小八認識,客棧里日常的肉就是他在送,小八記得上次他送肉的時候被流民打劫,挨了好一頓拳頭,掌柜給了他幾兩銀子讓他回去好生休養著,之后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小八長了個心眼,又問:“蕭安掌柜,王屠戶是什么時候開始拿藥的?”
“上個月月初開始。”
有問題,小八意識到這一點。
這個月月初王屠戶被打,上個月月初就開始拿藥,顯然不是為了養傷,而且跌打損傷的藥是這個月才開始拿的,難不成真是碰了艷鬼?
小八又問:“蕭定掌柜,王從林是何許人也?”
蕭定抄著手道:“王從林就是王從林唄,還能是誰?”
小八干笑兩聲,道:“我的意思是您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嗎?”
“我可沒有打聽病人家是干什么的癖好,拜高踩低。”
小八捏了把冷汗。
是親兄弟嗎?當著外人的面就這樣,怪不得會搶客人了。
“那他平時都多久來拿藥?”
“就這幾天吧。”蕭定道。
小八苦笑,看樣子只能蹲點了。
她解了傀儡咒,兩位掌柜木訥的走回客棧。
小八知道王屠戶家在那兒,趁著還沒宵禁,正好可以去看看,宵禁后再去看,嚇著了王屠戶家里人,報了官反倒不好辦。
從朱雀街一直往城門口走有一處破敗的坊市,再往里走,有一戶人家,院子里有一顆海棠花樹,就是王屠戶家了。
才到院門,就有一中年婦人端著盆血水出來,正要倒掉,看見小八在,道:“你找誰?”
見這架勢,小八猜出她該是王屠戶的媳婦,揖手道:“打擾了,我是云氏客棧的虞舒壽,王屠戶月初受了傷,掌柜遣我來看看。”
婦人狐疑的打量了小八一番,道:“進來吧。”
待小八進了門,才倒血水。
一進院子,小八就呆住了。
院子正中間有一顆巨大的海棠樹,就是外面看到的那棵了,樹下擺著一張矮腳桌,一只籠子,籠子里是幾只雪白的兔子,旁邊蹲著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手里拿著刀,桌上躺著一只一動不動的兔子,男孩身旁又放著一只木盆,里頭裝著肉,一坨一坨血糊糊的肉······
是兔子,小八看出來了,還是活的兔子,雖然被剝了皮可還活著。
其中一只睜著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小八······
“那是我兒,姑娘且等會兒,我把這盆子放了,就過來。”說罷婦人便走了。
“姐姐喜歡兔子嗎?”
小八回過神來,只見小男孩一臉天真的看著自己,她點了點頭。
小男孩見狀蹦蹦跳跳的走到墻邊。
墻上釘滿了木釘子,有些釘子上面掛上了皮,但大部分都都是空著的。
墻角邊又堆著好些木籠子,里頭有貓,有狐貍,甚至有小狼,它們沒有嚎叫,只懨懨的躺著,像是死了一般,睜著亮亮的眼睛看著小八。
小八被看得愣神,男孩到已經拿著一張兔皮回來了。
男孩揚起小小的臉,帶著燦爛的笑容,把兔皮遞給小八,道:“送給姐姐。”
小八接過兔皮,眼睛卻一直看著男孩臉。
男孩也發現了這一點,摸了摸臉,看著手上的多出來的血污,不好意思的用袖子搽了搽臉,他趕緊看看兔皮,還好沒沾上血,他松了一口氣,尷尬的笑了笑。
小八亦笑了笑:“謝謝,不過這兔皮你就這么給了我一會你娘該是要說你了,要不還是算了?”
男孩道:“沒事的,我們家賣不出去皮的時候就靠著客棧吃飯,爹受了傷,掌柜還給了銀子抓藥······”
“嘭”
一個木籠子掉了下來,里頭關著的是一只小狼,它嗚咽一聲,顯然是撞疼了,還未等小狼站穩,男孩已經沖過去狠狠的踢了一腳,又是一聲嗚咽。
“畜生,”男孩罵道,隨后又換上溫和的笑容,“掌柜是個好人,姐姐跟著掌柜一定也是好人,爹說過要知恩圖報”
小八不說話,只看著小狼。
“正是這個理。”
小八扭頭,是那婦人。
“姑娘莫怪,自打我家男人病后,總有人來找麻煩,方才是失禮了。”
“找麻煩?”小八疑惑,“為什么?”
“我家男人以前賣皮子的時候接了好些活,如今病了,交不上貨,那些客人隔三差五的就讓人來催,起了些事端,鄰里間也惹了不痛快,虧得掌柜給了幾兩銀子,不然我們每天吃藥吃飯,又沒生意,早餓死了。這皮姑娘受得起。”
小八看著桌子上的兔子問道:“這是作何?”
婦人笑了笑:“掌柜給的銀子再多也不能花一輩子,又不能一直拖著不交貨,就讓這小子試試。”
“姐姐放心,我以前常給爹打下手,這幾天出的皮都被收了。”男孩道,臉上笑容依舊。
“真能干。”小八道,“可否帶我去看看王屠戶?”
“是,是,看我,白讓姑娘站了許久。”婦人說完,帶著小八進屋,又囑咐男孩趕緊干活。
一開門,刺鼻的藥味就撲面而來,方才在外頭血腥氣太重小八才沒聞到,王屠戶在床上躺著,屋里沒點燈,小八看不清王屠戶,婦人過去把王屠戶扶起來,說道:“虞姑娘來看你了。”
王屠戶咳嗽了幾聲,聲音聽著有些沙啞的說道:“姑娘來了,快坐。”
“不了,”小八道,“王叔怎么就病了,可是前幾日傷得太嚴重?”
“沒有,傷早就好了,不過是舊病復發。姑娘是女冠,我恰有一事想問問姑娘。”
“請問。”
王屠戶道:“這世上是否會······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婦人慌亂了起來,直道:“快別說了,都咯血了。”
“世上是有鬼怪的,”小八看著死死咬住王屠戶脖子的那匹狼一字一句的說道。
它眼睛泛紅,身體漆黑一片已然是成了厲鬼,明明只是匹小狼,盯著小八的眼神到是殺氣騰騰的,似要把小八生吞活剝了。
它聽見小八這樣說,示威一般,咬緊了王屠戶的脖子。惹得王屠戶連咳都咳不出來。
屋子里擠滿了鬼魂。
兔子,狐貍,狼崽子此時已經不在乎彼此的存在,嘰嘰喳喳,吵吵鬧鬧,咬滿了王屠戶全身;床上,貓兒慵懶的坐著,舔舐著自己鮮紅的身體,即使死后也保持著自己的高傲,不去理會卑賤的人;空中,幾只頑皮貓兒互相追逐嬉笑打鬧,竄來竄去;地上,兔子們蹦蹦跳跳的躲到一處。
小八身后的桌子上還有幾只小狼崽子,死死的盯著小八,或許是盯著王屠戶。
它們都沒了皮,它們都警惕的打量著小八,它們都守著王屠戶·····
生前流盡了血,死后不會血淋淋的難看,它們身體的紅是它們死前的樣子,雖沒了皮毛,可四肢健全也算是保了最后一絲體面。
“即使是畜生······咳·····咳······死后也會變成鬼嗎?”王屠戶問道。
小八點點頭:“世間萬物都是平等的。”
“不過是畜生!”王屠戶吼道,“它們也配?待我請法師滅了它們!”
小八不說話,捏緊的右手漸漸松開,掌中那張破魔符漸漸消散而去,屋子里依舊漆黑一片······
“謝仙上成全。”
·····
“謝仙上成全。”
······
“謝仙上成全。”
······
“我既看過就先走了,告辭。”小八揖手道。
“不過是一群畜生,不過是一群畜生······咳······咳······”王屠戶又咯血了。
那婦人忙著照顧屠戶也沒時間管小八,小八不想多待,只一禮,退了出去。
門外,男孩高興了舉起一張雪白的兔皮,在他的腳邊,幾只小小的兔子瞪著紅紅的大眼睛好奇的看著小男孩,桌子上的兔子也瞪著眼,看著男孩。
海棠樹上還有幾只小狐貍和貓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