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天地,云煙浩瀚。
千層水浪從每個角落倒流入天際。
昔日燈火輝煌的上陽宮從水中露了出來,卻已經變成廢墟。
天邊,風雨雷電的巨大聲響之中,太子長琴依稀廣袖輕袍端坐云巔,膝上古琴錚錚作響,在他對面,一條鱗片烏黑的蛟龍正于那雷鳴電閃中苦苦掙扎,陣陣琴音如撫慰傷痛的良藥,讓蛟龍在將要把人淹沒的痛苦中漸漸恢復平靜,驚天動地的聲浪也隨之平復下去。
烏云散開,雨后新晴,一道絢麗彩虹架在云山霧海之間。
蛟龍化成人形,自云中走出,竟是一個弱冠少年。少年頭戴珠簾玉冠,身穿九爪金龍祥云錦袍,眉目有幾分稚嫩,周身氣質卻甚為淑絕。
他對著長琴遙遙行禮,“多謝上仙相助,景桑銘記大恩。”
太子長琴長袖一揮,古琴隱去,他飛身來到景桑跟前,伸手扶起景桑,“不必多禮。”
景桑抬起頭來,額頭上有細汗,“只是命雖保住,但終歸是造成了大亂子,”或許是被腳下滄海橫流的景象嚇住了,他的聲音充滿慌亂,“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亂子......”
長琴轉身,悠然道,“你且看著。”
景桑正心急如焚,不料長琴一派看戲的姿態,目視著腳下一處,景桑隨長琴的目光看去,精神一振。
山水之上,一只巨大的白鯤展開雙翅,拂開水汽乘著長風扶搖直上,雙翅搖動驚起澎湃風浪,風浪仿佛一堵厚墻,自身體兩側崛起并向前延伸,隔絕所有喧囂。
陽光下,潔白細密的鱗片氤氳璀璨,波光如霞。
寬闊無邊的背脊之上,立著一個白衣紅冠的女子,長衣飄飄,容顏似雪。
一聲長嘯,山搖地動,天地仿佛在嗚咽,無數風雨形成一個個旋渦,海水自大地上涌,一股股涌進旋渦之中。
景桑瞠目結舌,眼睛無法從眼前奇景分離開絲毫。
白鯤那一雙匯聚天地力量的羽翼,如垂天之云,一扇一動都令山川變色,令湖海之水順服。匯聚在他身體周圍的旋渦隨著白鯤扇翅的方向不斷移動,那奔涌而入的海水便也悉數移動,從天地這頭奔向天地那頭。
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景桑深吸一口氣,回頭,卻沒見到方才那位仙人。
太子長琴已跟上白鯤的移動軌跡,隨著他往東海而去。
東海,滄浪亭。
亭子位于萬丈山崖上,可飽覽萬古星辰,風景流云。
太子長琴端坐亭內,一壺酒,一把琴,好似重回了昔日堯山之巔,閑看四季風云。
滄浪山腳下,黑沉沉的海水奔涌不息。
華旭引導著海水通過風暴漩渦流入東海,很快,萬千枯死的魚蝦蹦跳著重獲新生,各類海底植物也重煥生機。
華旭浮游于上空,爻靈白衣獵獵,俯視腳下。
東海重新活了過來。
他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華旭看一眼爻靈,爻靈點點頭,兩人默契的往回走,打算回家收拾靈山的殘局。
這時,一陣萬馬奔騰千軍齊鳴的聲響從遠處靠近,烏黑的云層遮蔽整個天空。云層走過的地方,透不下一絲日光。
一瞬間,數不清的利箭從黑云中射出,白鯤雙翅扇動帶起一堵風墻,將萬千利箭擋在身外。
利箭源源不斷,華旭揮動雙翅極耗體力和靈力,就要堅持不住。
風墻出現裂縫。
在屏障碎裂前,爻靈自白鯤背上騰起,招來云霧,立在云頭,華旭變回人形,臉色蒼白,額頭上汗珠點點。
爻靈用袖子抹干凈華旭臉上的汗,轉身朝前方大喝一聲,“來者是何人?別偷偷摸摸的不敢露面!”
沒有人說話。
黑云逐漸散開,爻靈和華旭互看一眼,眼中都有震驚。
數十萬鬼兵身騎黑霧化成的駿馬,手持長劍鐵盾,整齊劃一分列成五個方陣,目光森然注視前方。
當先一騎是一個手持紅纓長矛的鬼將,身上無一點血肉,白骨上披掛殘破碎衣。從骨架看,這人生前應是相當高大魁梧。此刻正用黑窟窿一般的眼睛目視著華旭和爻靈,兩簇幽幽火光在黑洞中燃燒。這樣的眼神,直叫人頭皮發麻。
爻靈正要出手,華旭道,“娘子,此人不好惹,你要當心。”
“知道。”
爻靈手上多出一把銀絲軟劍,瀲滟流光閃過劍身,忽然光華大作,軟劍向對面飛去,直取那鬼將的頭顱。
劍尖抵達眉心,鬼將乍然化作黑煙,繞到爻靈背后,將她整個人狠狠裹住,在爻靈徒勞掙扎時,那匹駿馬剎那間仰頭嘶鳴一聲,四個蹄子狠狠踏過云層,朝爻靈沖來。
身體撕裂一般的劇痛,駿馬從她的身體穿過,跑出幾步,馬頭一轉,又撒開蹄子朝爻靈猛沖過來。
這時,爻靈顧不得身體的劇痛,用力掙開黑煙鐵鎖的捆縛,在駿馬橫沖過來的一刻,足尖輕點,直接從馬背上翻過。黑煙化成人形,手握長矛,朝爻靈飛刺而來,爻靈緩了口氣,提起軟劍與那廝纏斗在一處,霎時間黑煙與劍光你來我往。
鬼將身后的數萬鬼兵嚴陣以待,一陣洶涌的煞氣自天邊穿云破霧而來,鬼兵開始蠢蠢欲動,驚天撼地的戰鼓聲風云雷動,一浪高過一浪。在煞氣的驅使下,鬼兵舉起盾牌和長劍朝華旭的方向行去,有合圍之勢。
爻靈抬劍擋住鬼將的悍勇一擊,回頭的間隙就看見華旭被一片黑壓壓的鬼兵包圍,不時有鬼兵被氣浪撩飛。爻靈知道,華旭御水已經消耗了力氣,身體還沒恢復,此刻又遭遇成片成片的鬼兵,根本不能抵擋太久。
定定心神,以最快的速度與鬼將速戰速決,很快,就一劍刺穿其心臟。爻靈不再多浪費一秒,直接朝華旭飛奔過去,和他一起并肩站在包圍圈中。
“娘子,我沒事……”
華旭聲音沙啞,不斷喘息,爻靈回頭擔憂的看他,卻瞅見一個黑影悄然無聲飄到了華旭背后,來不及想別的,爻靈提劍直直朝華旭身后一揮,黑影頓時消失無蹤。爻靈這才回頭捧著華旭的臉,匆匆在他嘴角親了一下,扔下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華旭,沖進另一波合攏上來的鬼兵中,提著軟劍大開殺戒。
約半盞茶后。
華旭撐著劍半蹲在地上喘氣,身邊積累了數百具尸骨,尸骨中潰散而出的黑霧無處不在,他已經筋疲力竭,可眼前仍舊不斷涌上來新的鬼兵,似乎永遠殺不盡除不掉。華旭額頭上沁著大顆汗珠,目含擔憂的望著爻靈奮力拼殺的背影。爻靈的腳下,也堆積了數不盡的尸骨,黑霧如墨,幾乎將她嬌小的身體徹底吞沒。
他不禁擔心,繼續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力竭而亡。想到爻靈還懷著他們的孩子,心中的擔憂慢慢變成了恐懼,他死不要緊,可爻靈和孩子絕對不可以出事,哪怕受到一點點傷害,他都決不允許。
這樣想著,身體里逐漸匯聚起一股強大而陌生的力量,這是他作為上古鯤鵬,體內與生俱來的混沌之力,不同于御水之力,這股混沌之力一旦釋放,可容納山海,氣吞萬物。
操控這些鬼兵的力量是那股強大的魔煞之氣,魔煞之氣需要佛法金印方可封印凈化,以他們目前的法力,根本做不到。
想來想去,華旭只能將魔煞之氣盡數吸納入腹中,以上古混沌之力禁錮住魔煞之氣,但這也只能是暫時的,必須盡快趕回靈山,請西王母大人出山,才可再次封印這股魔煞之氣,否則,赤焰魔尊將會借混沌之力和魔煞之氣兩股強大的力量重塑肉身,再次降世。
到時,便是他華旭害了蒼生。
如此冒險的法子,華旭本想瞞著爻靈,不讓她擔心,可他現在身體虛弱,如果沒有爻靈的幫助,恐怕很難活著回到靈山。
華旭撐起身子,揮開擋在面前的鬼兵,勉強飛落到爻靈身邊。一邊抗擊螞蟻一樣圍上來的鬼兵,一邊將心里的想法同爻靈說了。
爻靈很久沒有開口,沉默地與鬼兵廝殺,腳下倒下的尸骨越多,她的呼吸就越急促,到最后,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提起軟劍,雙腿發軟,搖搖欲墜的回身,雙目發紅的盯著華旭看。
又是半晌,唇角微動,只說出一句話,“兩股力量在你體內相沖,會要了你的命。”
華旭用指腹擦去她眼角滑下的淚,柔聲安慰,“你相信我,我能控制好。”
爻靈哭著搖頭,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聲音像是哽在喉嚨,“就算我死,也不會答應你。”
“爻靈,你聽我說,”成親這么久以來,這是華旭第一次認真地叫她的名字,他扳過她的肩膀,將人緊緊摟在懷里,聲音堅定,“魔煞之氣不除,鬼兵就不會消失,我們這么殺下去,根本殺不完,要不了多久,你我就會葬身在此。作為你的夫君,作為孩子的父親,我決不允許自己眼睜睜看著你和孩子死在我眼前。西王母未出關,無法前來相救,現在只有釋放混沌之力這一個法子,無論如何,我都要拼死一搏。你相信我,我可以控制住體內的兩股力量,只要娘子你及時帶我回到靈山,請西王母出關封印我體內的魔煞之氣,我就不會有事。”
爻靈拼命地搖頭,“不,不行,我不答應……”
華旭捧著她的臉,直視她的眼睛,認真道,“爻靈,娘子,自從和你成親,我是不是一直都很乖,很聽話?”
爻靈還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就點點頭,
華旭微笑著哄道,“那你是不是要看在我這么乖這么聽話的份上,也聽話一次,乖一次?”
爻靈終于反應過來他說的話,“只要你不做傻事,我就一直很乖一直很聽話,好不好?”
華旭低頭,在爻靈額頭上印下一吻,輕輕道,“對不起,爻靈,這次,我恐怕做不到了……”
話音剛落,手掌用力一推,直接將爻靈推到了幾丈之外。
華旭迅速施法念訣,體內的力量剎那間洶涌澎湃,他沒有壓制,而是盡力釋放這股力量。
很快,他又變回原形,白鯤的身體浮游在一片烏黑的云層之上,絲絲黑霧在潔白鱗片中間游走,似乎想要尋找間隙侵入這龐大身軀。
白鯤發出一陣啼鳴,宛若天籟的聲音劃破云霄,刺破黑暗,飄蕩在九天之外。
他張開大口,風浪化成急流涌進口中,滔天巨浪般的黑霧以高速奔涌的姿態奔流進白鯤的口中,隨著時間流逝,進入白鯤口中的黑霧越來越多,越來越急,留在外界的黑霧卻漸漸稀薄,漸漸淡去。
白鯤的肚腹內裝滿魔煞之氣,兩股相互排斥的力量在他身體內橫沖直撞,原本滿是潔白細密鱗片的身軀上生長蔓延出無數黑色線條,這是隨著血脈游走的魔煞之氣正在侵蝕白鯤的全身經脈。
華旭虛弱道,“娘子……”
可是巨大到幾乎難以承受的痛苦讓他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只用一雙充滿血絲的雙眼望著心愛的人。
“我這就帶你走……”
爻靈從地上爬起來,眼淚被她狠狠抹去。事已至此,她已別無他法,只好按照華旭所說,將他送回靈山。
當他們好不容易回到靈山,卻并不如華旭所預料那般順利,白鯤體內的兩股力量已經無法再憑借他自己的力量強行壓制,此刻,魔煞之氣已經占據大半經脈,有直逼心脈之勢,若不及時封印,華旭就會經脈盡斷,靈力耗盡而亡。
看著在蓮池里痛苦翻滾濺起水浪的白鯤,爻靈心痛如絞,眼淚流個不停,可她無暇擦淚,直奔西王母閉關的密室。
三天三夜過去,無論她如何磕頭,如何喊破喉嚨,西王母也不曾露面。
爻靈狼狽不堪的跪在密室門前,終于在第四天的時候,等到了西王母。
等她們回到蓮池時,白鯤已經翻開肚皮仰躺在水面,只剩下一口氣。
“大人,求您救救他!”
爻靈不斷向西王母求救,可西王母只看了一眼華旭,就搖頭道,“來不及了。”
爻靈立即恐懼的睜大眼睛。
又見西王母垂眸用悲憫的眼神看著她,道,“除非你用自己的元神吸出他體內的魔煞之氣,我才能救治。”
“好,大人,我馬上開始。”
爻靈想也沒想就點頭,立刻祭出自己的元神——佛祖座下的一盞長明燈。
璀璨明亮的佛燈照亮已成廢墟的上陽宮,無數淹死的花草樹木和飛禽走獸的元神隨著佛燈的光華而緩緩從地面飛向天際,如點點螢火微光,逐漸鋪滿了整個黑暗的天地,仿佛一條飛懸九天的銀河瀑布。
西王母望向夜空,片刻后,回頭對爻靈道,“你要想清楚,你的元神一旦祭出,再也無可挽回。”
“大人,我已經決定了,求您救救他。”
爻靈跪坐在白鯤身旁,纖弱的手掌一下下撫摸那層細密的鱗片,動作溫柔,像是在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
西王母嘆了口氣,“元神破碎,你就壽數不久,一旦湮滅,這六界便再無爻靈了,為了他,你怎可犧牲至此,我撫養你這么大,不是叫你白白犧牲的……”
“大人,爻靈不過是佛祖座下一盞無知無覺的佛燈,是您將我帶回來,悉心栽培,我才長成了今天這般模樣,您的恩情,爻靈便是萬死也無以回報。爻靈記得,您曾經叮囑我要好好照料這條白鯤,他如今傷成這樣都是因為爻靈,是爻靈辜負了您的囑托。若能以爻靈的元神換得他平安,就當是爻靈將功補過,爻靈九死不悔。”
良久,西王母閉上眼,手心飛出一朵無色金蓮,將白鯤的身體收入其中,她對爻靈道,“既然無悔,我也不再勸你。”
爻靈施法催動長明燈,朱紅色光芒從燈內散出,照亮了她蒼白瘦弱的臉龐。
不一會兒,魔煞之氣被長明燈悉數抽出,紅色的光芒黯淡下去,璀璨光華被濃墨一般的黑色掩蓋。
西王母隨即手結佛印,金芒大作,長明燈內的魔煞之氣被西王母再次封印起來。
沒了元神,爻靈仙緣大損,靈力盡失,整個人如一張蒼白的紙,軟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這時,沒有人看見,原本端莊肅穆的西王母出現了一絲異樣,眼神中出現短暫痛苦的情緒,一抹黑紋閃過她的眉心。
她像沒注意到似的,兀自端凝了一會兒金蓮中沉睡的白鯤,然后施法將爻靈送回房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