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時(shí)期的姑蘇吳城,百姓生活清苦而平靜。
街頭小巷房屋林立,商戶錯(cuò)落。一大早就有小販挑著擔(dān)沿街叫賣,喊聲傳出老遠(yuǎn),一嗓子就喊醒了大半條街。一彎清河繞城而走,水波蕩漾,荇草搖曳,河上游船交織,堤岸綠柳如茵,紅墻碧瓦藍(lán)天,似潑墨畫卷。
憶岸胡同是吳城最著名的一條商業(yè)街,聲名遠(yuǎn)播盛京,無論白天黑夜,游人如織,燈火不熄。慕名而來的王孫貴族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yōu)榈牟粌H是胡同里的美食美景,更是為了一睹兩位齊名為“江淮第一美人”的絕世風(fēng)姿。
要說那兩位深隱于胡同的美人,其中一位便是人稱“洳娘子”的春香樓頭牌歌姬段遇洳。
據(jù)說她生于鐘鼎世家,在六歲那年父親因結(jié)黨營私被斬首于鬧市,從此家道敗落,她隨母親流落民間,八歲時(shí)母親去世,為了替母親買一副棺木入殮,才不得不賣身青樓。她自小研學(xué)琴棋書畫,藝術(shù)造詣極高。因生來一副好嗓子,每次開嗓,猶如天人下凡,動人神魄。
十五歲時(shí),在斗花魁大賽中一戰(zhàn)成名,從此名動江淮。文人墨客,達(dá)官貴人聞聲而來的不計(jì)其數(shù),但她心性高潔,不曾為了錢財(cái)名利委身與人,是以至今受人追捧,就連京城的王爺也曾為她豪擲千金。
憶岸胡同既然是文人雅士達(dá)官顯貴聚集之地,自然能人輩出,盛名在外的美女也不止一位。其中與段遇洳齊名的另一位頭牌紅人就是俗稱“江淮第一妙手”的好客軒琵琶女了知。
說起這位了知美人,大概只能用驚才絕艷來形容了。她不僅生得一身媚骨,彈得一手好琵琶,還極為擅長調(diào)香之道。若說男人對她的皮相和琵琶技藝趨之若鶩擠得頭破血流,女人則為了求得出自她手的迷迭香不惜傾家蕩產(chǎn)。
據(jù)說,凡是聞過迷迭香的男人,都會對面前的女子言聽計(jì)從,甘愿獻(xiàn)出生命。只是迷迭香材料稀有,一盒要萬金,往往只有京城貴婦有幸見識。
說起來也巧得很,春香樓和好客軒不僅在一條街上,還是樓對樓。兩家頭號青樓為爭搶客人,多次打架鬧事,鬧到了衙門。官府判案唯一的規(guī)矩,就是哪家青樓老板塞的銀子多。一來二去,兩家青樓毫不相讓,競爭越來越激烈,打架越來越狠,官府派官差溜達(dá)一圈,收足了銀子,也就甩手不管了。
這一天傍晚,憶岸胡同和往常一樣,到了最熱鬧的時(shí)候。兩家青樓門前各站了一排搔首弄姿的迎客小娘子,逮住一位客官就貼上去往樓里帶,沒多久,華燈初上,兩家青樓都擠滿了人,紅袖香影,絲竹管弦,恍若仙宮。
這時(shí),憶岸胡同一家專賣花燈的小攤前,站著一個(gè)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正低眉含笑看著身邊才到腰際的小姑娘,側(cè)耳耐心聽她說話。
“哥哥,這些花燈都好看,我全都想要。”
年輕人摸了摸她發(fā)頂,失笑道,“鏡姬,不可貪心,取一盞即可。”
聽哥哥這么說,墨鏡姬不太開心,鼓著圓圓的小臉,從面前幾十盞花燈上一一掃過,目光最終落在一盞蝴蝶燈上,指著花燈,對小販不客氣道,“我就要它了。”
小販連連笑著,將蝴蝶燈小心翼翼取來給她,墨鏡姬望了一眼,見蝴蝶燈上有一塊墨水印染的小小污漬,瞬間失去了興趣,沒接,扯著年輕人袖子撒嬌,“哥哥,我不要了,我們走吧。”
年輕人也看見了蝴蝶燈上的瑕疵,明白墨鏡姬是在耍小性子,俯身望著她的眼睛,“想必那是老板畫蝴蝶花樣時(shí)不小心留下的,只有米粒那么小,并不影響什么的。”
墨鏡姬把頭一扭,“不,就這破燈,根本不配入本小姐的眼。”
小販尷尬地收回手,蝴蝶燈被掛回原處,然后搖著頭對年輕人道,“你們既然看不上我的手藝,那就請走吧。”
年輕人對小販恭敬有加的行了一禮,將袖中銀錢取出付了蝴蝶燈的錢,道了聲抱歉,便提著燈對墨鏡姬道,“鏡姬,如今世道,各行各業(yè)謀生之人都不容易,我們墨家祖上最初落魄之時(shí),也是這樣街邊販賣的小手藝人,能夠走到今天,便是靠著一份對手藝的敬畏之心和對人的包容體諒之心,才得到街坊四鄰的幫助信任,一步步起家的,這些道理,你如今該明白了。”
墨鏡姬咬著牙瞪了一眼自己哥哥,氣呼呼甩出一句,“我才十四歲,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說完就提起裙子跑遠(yuǎn)了。
年輕人一手提著花燈,一手提著方才給她買的食盒,望著消失在人群中的小姑娘,默默嘆了口氣,追著她的背影而去。
他十六歲那年,父親和母親一起出海置辦一批制作鏡子所需的上等材料,在返航的路上遇上風(fēng)暴,雙雙溺亡。父母頭七剛過,墨家旁支長輩就站出來,說他們兄妹太小,理應(yīng)過繼給叔伯,讓叔伯暫時(shí)替他做墨家的主事人。他知道這不過是叔伯們的借口。
墨家諾大的家業(yè),都是他父母生前辛辛苦苦在支撐,現(xiàn)在父母沒了,這些所謂的叔伯就迫不及待鉆出來搶占家業(yè)。
他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父母等的心血付之一炬。在父母入葬后的第一天,他就拒絕過繼叔伯,選擇自己接管墨家主事人掌印,成為墨家有史以來年紀(jì)最小的主事人。
那時(shí)年紀(jì)實(shí)在太小,沒有經(jīng)商經(jīng)驗(yàn),家族中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好在他天資聰穎,勤奮好學(xué),一年摸索過后,不僅穩(wěn)住了墨家基業(yè),甚至將原有盈利提高了一倍。
他一手做出的成績,讓所有不懷好心的人都閉了嘴。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二十六歲,十年過去了,當(dāng)初那個(gè)被他抱在膝上,背在背上,護(hù)在手心的小妹妹也長大了。
十四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jì)。
他閉了閉眼,看向燈火輝煌處,燈光映照他的側(cè)臉,目光有幾分迷離。
忍不住想,自己十四歲時(shí)在做什么呢。大概還在吵著娘親要吃糖葫蘆吧。鏡姬四歲就沒了父母,身邊只有他這個(gè)正經(jīng)古板的哥哥陪著,和他的童年相比,要差了許多。正因如此,他拼了命想要把一切好的東西都補(bǔ)償給她,卻養(yǎng)成她如今這性子。
他搖了搖頭,苦笑著想,方才他怎能以那樣的口氣教訓(xùn)鏡姬呢,最該教訓(xùn)的人是他自己啊,是他慣壞了自己的妹妹。
墨鏡姬還在想著剛才哥哥教訓(xùn)自己的事,心里憋著氣,埋著頭,走路走得飛快,走到了哪里都不知道,等她抬起頭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gè)陌生的地方。
門檐上掛著五顏六色的花燈,每一盞都比她剛才見到的花燈好看,門口的姑娘個(gè)個(gè)笑臉如花,身姿婀娜,一邊笑著一邊朝路過的男子招手。她好奇地睜大眼,站在門口往內(nèi)看,一陣幽幽的花香從里面?zhèn)鞒鰜恚扉L脖子深深吸了一口,頓時(shí)就感覺飄飄欲仙,魂兒都要被勾走了似的。
她不知不覺往里面走,一只腳還沒踏進(jìn)門,就被一只涂著紅指甲的手?jǐn)r住了腰往外推,“這位小姐,我們好客軒不招待女客,您要尋樂子,請到別處去。”
這尖細(xì)的嗓音讓她清醒過來,她鼻尖全是方才嗅到的那股子幽香,一時(shí)間想不起別的,抓住老板娘的手臂就問道,“這是什么香?”
老板娘聞言,哎喲了一聲,故意調(diào)笑道,“小姐不是本地人吧,竟不知這是何香?”
她眨了眨眼,正疑惑,就聽老板娘一邊推搡著自己一邊好笑道,“在我好客軒,除了了知親手做的迷迭香外,還能有何香。”
“我想見見了知。”
老板娘橫目瞪著她,“走走走,老娘沒工夫招呼你。”
墨鏡姬心里正憋著氣,聽見老板娘很不耐煩地趕她,登時(shí)就來了氣,從袖子里摸出一塊上好的玉佩,在老板娘眼前晃了一下,立刻引得老板娘瞪大了眼睛,立馬親熱的抓著她的手,堆起滿臉褶子甩著帕子笑道,“喲喲喲,看不出來啊,姑娘竟是大戶人家出身,不知今日姑娘到我這好客軒來是想玩兒點(diǎn)什么,篩子牌九還是姑娘小倌啊?您只管說,但凡我這兒有的,保準(zhǔn)姑娘玩得滿意玩得盡興。”
墨鏡姬揚(yáng)起下巴,斜眼睨著老板娘,“讓了知出來見本小姐。”
老板娘忽然不說話了,盯著她看了片刻,將信將疑問道,“不知你是哪家小姐?”
在吳城,就還沒有她不知道的閨閣小姐,就沒聽說過哪家小姐像她這么大膽敢上青樓來的。
她不屑開口,“吳城墨家,墨鏡姬。”
此話一出,老板娘立刻笑道,“原來是墨公子的胞妹啊,難怪出落得如此水靈呢,既然是墨小姐,我也沒什么好說的,請進(jìn)請進(jìn)。一會兒我讓人去府上只會一聲,墨小姐深夜在外,免得墨公子擔(dān)心。”
墨鏡姬懶得再理她,一甩袖子就往里面走。
很快有丫鬟上前,引著她往樓上雅間去,“墨小姐,了知姑娘得了吩咐,正在樓上等著您呢。”
墨鏡姬只關(guān)心一個(gè)問題,“迷迭香真是她做的?”
“是啊,多少人都搶著要呢。”
“哼,我倒要看看,這香有何妙處。”
這時(shí),那位追著墨鏡姬而來的年輕人停在樓下,望了望兩邊朝他紅袖招展的姑娘,為難的皺緊了眉。方才明明看見鏡姬朝這邊來了,怎么轉(zhuǎn)個(gè)身就看不見人?
他朝好客軒看了一眼,又轉(zhuǎn)身朝春香樓瞅了一眼,鏡姬那丫頭莫不是往青樓里去了?
正疑惑,樓上傳出一陣縹緲的琴音,緊接著,有人揚(yáng)聲高歌。跟隨悠揚(yáng)歌聲,心魂激蕩,忍不住放下雜念,沉醉其中,這是一首鮮有人唱的古曲,蕩氣回腸的旋律之下,隱藏的是細(xì)膩婉轉(zhuǎn)的情思。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庶人。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君子之車,既庶且多。君子之馬,既閑且馳。矢詩不多,維以遂歌。
一曲唱完,琴音不止,尾聲悠長,如一杯沁人心脾的茶,初覺馨香,細(xì)品入心,叫人不堪夢醒。
“這位公子,我見你聽見洳娘子的歌聲就丟了魂似的挪不動道兒,不如上樓一敘?”
春香樓外的花娘向來好眼色,他穿著低調(diào)的藏青儒衫,身上并無其他配飾,但僅是腰間掛著的一塊墨色玉佩就足以說明他的身份。如果她沒猜錯(cuò),這人定是吳城第一制鏡世家墨家家主墨馳華。
說起墨家,整個(gè)吳城誰都知道,那是從明朝末年就傳下來的世家大族。
墨家祖師爺還曾是明朝皇帝御用的制鏡匠師呢,后來滿人入關(guān),墨家祖師爺帶著妻兒老小在民間隱姓埋名,專心做起小買賣。賣的鏡子雖然便宜,但每一塊都是精心打磨的上好工藝品,那品質(zhì)一看就知不是尋常貨。
墨家在吳城的名氣越來越大,慢慢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經(jīng)過幾代人積累,墨家制鏡手藝天下聞名。凡是有頭有臉的貴族世家,都以擁有一塊墨家出產(chǎn)的鏡子為豪。最鼎盛的時(shí)候,還是康熙年間,墨馳華太爺爺那一輩,滿天下的婦人都對墨家鏡子趨之若鶩,拿墨家產(chǎn)的鏡子當(dāng)名人字畫那般收藏品鑒,每面鏡子價(jià)值千金。
到了墨馳華這一代,墨家鏡子雖不值千金,但每一面新出爐的墨家鏡都是江淮婦人的心頭愛。放眼千家萬戶,若說誰家梳妝臺上沒有一面墨家鏡子,她是不信的。
墨馳華抬眸看向那位招呼他的女子,淡淡笑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領(lǐng)了,只是當(dāng)下有事,改日再備好薄禮登門拜訪洳娘子。”
“墨公子可是在找舍妹?”
墨馳華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客氣詢問道,“姑娘知道舍妹在哪兒?”
那女子玩著手中的帕子,微笑道,“墨公子請上樓,洳娘子吩咐了,若公子不上樓,便不讓奴家告訴公子墨小姐的去處。”
墨馳華蹙起眉,心知自己是被算計(jì)了,他抬眼看向沉沉夜空,想到鏡姬那叫人頭疼的性子,若是不趕緊找到她,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亂子來。
他朝那倚靠在門欄上的女子微微施了一禮,“那就煩請姑娘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