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墻之外，槐樹蔭后，立于麒麟背上那人將這些話悉數收進耳中，語畢，已是滿面赤紅，震悚不已。

他沒有多余舉動，只這般立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卻一瞬間流轉過千百種思緒。

屋檐陰影下，才半人高的九公主火鳳掐著同樣半人高的太子長琴的胳膊，強迫他跟著自己蹲坐在墻腳，貼臉趴在壁上，仔仔細細聽著里面的動靜。

不是她偏要偷聽，而是實在好奇。

方才她和長琴正要繞過父王寢宮去后面的蟠桃園偷桃子吃，一抬頭正好撞見水神共工的影子火急火燎的沖進殿中。

水神素日來就是一副雷打不動的石頭臉，古板正經得忒無趣，何時像今日這般如火燒屁股一樣行色匆匆的？定是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九公主年紀小，這股子好奇心尤其旺盛，根本壓不住，硬拽著長琴那廝蹲墻腳聽個夠才罷休。

火神正要驅使麒麟離開，兩個孩子稚嫩的齟齬聲卻剛好響起。

“你這家伙，剛喊我什么？小竹？誰是小竹？你是不是惦記前日我偷偷給你烤的嫩竹筍了？”

火神驀地一怔，站住沒動，忍不住支起了左邊耳朵。

“我……”

長琴垂眼，思索著什么，稚嫩的聲音透著股少年老成的味道，“算了，你想聽就聽吧，總歸是你自己造的夢?！?/p>

造的夢？

火神險些從麒麟背上摔下來，“這小子向來聰明穩重，怎的說起這種沒著沒落的話了？”

他搖頭嘆口氣，也無心偷聽兩個孩子間的談話，踩著麒麟飛遠，處理公務去了。

火鳳聽見長琴的話，顯然沒大聽懂，眼睛閃了一下，歪著頭打量他，“你腦子壞了？”

長琴撇開臉，當沒聽見她這話。

火鳳抬手去掐揉他的臉，還要說什么，卻聽見蟠桃林的方向傳出一串孩子打鬧的聲音。

她眼睛頓時就亮了，也不再關心水神和父君的談話，拉著太子長琴起身，興沖沖往蟠桃林跑去了。

走近才看見，三個仙階較高的仙童正圍著一個小仙童拳打腳踢，那小仙童是新面孔，火鳳琢磨著，那仙童身量和長琴差不多高，當是和長琴一般的年紀。

身份卻遠不如長琴尊貴。一身凡人稚童才會穿的粗布青衣，臉頰臟兮兮看不出個模樣，此刻抱膝蜷縮在一顆桃樹下，滾了一身泥土，發心一頂白玉冠看上去倒頗有些值錢。

也不知道是哪兒提上來的傻小子，被打被揍也不知還手，團成一團頂個屁用。

火鳳叉著腰，蠻橫的瞪一眼那些比她高出不少的仙童，人矮，氣勢上卻高出人家一大截。

仙童們知道她的身份，惹不起，一溜煙躲開了。

火鳳抬腿踢了踢他的膝蓋，“喂，起來?！?/p>

那團子不動，火鳳眼一瞪，放下手，去摸腰間的軟鞭。

喊不起來，她還打不起來嗎？

太子長琴走過去，半俯下身，循著記憶中曾聽到過的話，對那仙童微笑著伸出了手，“你好，我是長琴，你不嫌棄的話，我們交個朋友吧？”

那小仙童終于抬起臟污的小臉，一雙即便被揍成這副慘樣，也絲毫沒有波瀾的眼睛直直看向他，沒有說話。

長琴微笑道，“這樣的話，以后就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哦。”

那小仙童猶豫著，良久后才握住他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桃花眼浮現一點笑容，清脆的聲音攜卷清風落入耳際。

“我叫孟章，是師父給我取的名字?！?/p>

這就是年少時的他和太子長琴說的第一句話。

一句，他分外自豪的話。

火鳳湊上來，“你是孟章？第一次上天庭？我怎么以前沒見過你？不過沒關系，長琴既然認你做朋友，那我九公主也便認你做朋友，從現在開始，誰再敢欺負你，你就報上本公主的大名，你聽好了，我叫火鳳，大火的火，鳳凰的鳳……”

長琴轉頭看向此刻滿臉真摯的火鳳，陷入沉思。

自進入魘魔夢境之后，他便發現自己進入少年太子長琴的身體。

而林小竹，則進入少年火鳳的身體。

他剛睜眼，就發現自己被火鳳扯著胳膊走向顓頊大殿的方向。

火鳳一面嘰嘰喳喳說著要吃桃子，讓他給她找最大最甜的桃子，一面抬頭看天空漫天的霞彩。

剛一抬起頭，就“哎呀”喊了一聲，“一定有大事發生，我們趕緊跟上去看看?！比缓?，就抓著他趴在墻根聽見水神和天帝的那番對話。

這是在魘魔的夢境，雖然他初聽那番話很是震驚，卻也不由懷疑，這些事很可能是魘魔故意制造出來，迷惑他神智的。

若他真的信了這番話，認為自己的生命不過是師父步步為營的棋局，便是真的中了魘魔的圈套，不僅無法喚醒小竹的神智，他自己也無法從這夢境中成功脫身。

想到此處，他不禁看向這個和幼年的自己一模一樣的“孟章”。

面對這孩子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平靜而純真的目光，他的眼中卻生出警惕。無論再真，也是假的。

只是，陷在火鳳身體內的小竹卻無法分辨。當下，他必須想辦法喚醒她才行。

火鳳雖然說了這番豪氣干云的話，認了他這個朋友，可她畢竟不是如長琴那樣堅定穩重的性子，轉過頭就把他忘在了腦后，仍舊帶著長琴在三十三重天橫行霸道。

長琴很無奈。

火鳳這性子太過張揚，仿佛生來就是給他惹禍的，惹完禍有他背鍋，甩甩袖子下次照樣任著性子干，絲毫不理會長琴背鍋背的有多辛苦。

這日，她嘴里啃著一顆桃子，睜著好奇的大眼睛這瞅瞅那兒看看，愣是想找出點好玩的事情來。

看了半天，忽然被一聲啜泣給吸引住，尋著聲兒摸過去。最后在一棵無花果樹下找到了聲音的主人。

原來，竟是當日那個跟長琴一般高的小仙童。

綠樹蔭濃，四下無人，他抬袖擦淚，壓抑的啜泣如同從牙縫里扣出，一絲絲氣音如這蒸騰的暑氣，散入空氣，無形中悶得人心燥。

她走過去，正想奚落他一句，抬眼卻見他露出的胳膊上滿是血痕，腳步霎時頓住，連呼吸也不由放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