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老伴走了，也老了，八十八了，也該死了，以前老天爺不收他，這次老天爺可能真會給個面子，讓他死一次了，本來沒什么大毛病的，就一吃東西就嗆上了，咳嗽半天，嘴青臉青，每次都幾乎斷了氣，這次真的不行了，可他是自己坐電梯到十八樓，自己走進病房，自己坐上病床，自己躺下的，周二醫生就給他下了病危通知書，周五，凌晨四點，那時老七還在熟睡，醫生說老伴的心臟沒跳了，給他做急救，拿一ADE在他胸前震動著，氧氣是一直插在他鼻孔上，他好像真的沒了心跳，但身體仍然熱乎乎的，還有脈搏癥狀，他嘴上套了個氧氣蓋，說不出話來，他怎么又能說出話來呢。

老七一直不相信他老爹死了，他猜他老爹準沒死。臨近這幾天，每天都親自守著老人，他眼神有些不尋常，總是斜瞥著眼睛看人，他老爸身上的兩張卡片不見了，住院費什么都是他墊的錢，也沒記個賬，八十歲以上的老人看病是不要錢的，交那么多干什么，都快死了。

老七做事從來沒這么積極過，平時他總是教育著我們，說老人老糊涂了，他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醫生，也看了他爸一眼，他心想:“真的死了嗎？真的是死了吧！”就這樣，他用老人在家里蓋的被子，把他爸裹起來，一大抱就把他爸抱到車邊，他哥哥把車后備箱打開，后排座椅一放倒，把一踏報紙鋪開，還寬著呢，還夠我躺下，這個蠢驢，平時什么事都沖上前，這次你仍然走在我前面，我真想一腳踹死你，我沒踹你就走了。

還沒到家，老七電話一個接一個的打，“爸走了”，“爸走了”，“爸走了”，“我爸走了”，就只聽到我女兒哭過，其他人都沒哭過他爸，有人還巴不得老頭早死，大把大把的錢收進兜里，賬本估計都要兩三個才寫得完，老人活著的時候說話沒人聽，年輕人說過去的東西不好，過去的說法不對，老話常談，千篇一律，現在人都死了，還說這些，更沒人聽的，只有和鬼去說，只有鬼才信。

老七打電話給他大姐:“老大，去把二叔請來，這種事得請他，一般人拿不下來”，老七對他二姐說:“喊小虎拿兩張長凳子擺在堂屋中間，叫幾個力氣大點弟兄把老木放下樓來，就負責機動這一塊的事，看哪里需要幫忙就去幫忙，請個人，搬個東西，做事靈活點”；“老三，你負責先生這一塊的事，這次先生肯定會說要做七天七夜的，你去找先生，把先生請來，做先生吃的飯，安排個香燈師，紙火先生那里有，孝衣孝帕全套都可以在他商店里拿，做的時候考慮周全點，你可別忘了在大門上貼個大大的“孝”字，先生的服務要盡量好一點，這樣人家做起法事也上心”“老七自己負責請老人上山，負責山上的活，挖坑，埋人，族上的兄弟幫襯一下就可以，平時大家干活辛苦，這種時候，人頭是個面子，現在好多小年輕人都沒力氣，族上來人老七就給一包黃果樹香煙。不虧是做族長的，說話一套一套的。

我說不出話，我聽著，“老五，就負責接待客人，搭幾個帳篷，溫幾壺茶水，租幾張麻將桌，準備幾個酒量大、能講會說、有點身份的人陪酒，遠親遠戚來了，陪親戚搞二兩，安排個住宿，想周到點，老六負責伙食，找個包工不包料的，菜不能浪費，但一定要足，伙食得像模像樣，不要給別人講閑話”。

說著說著，就到了，棺木早打開，里面的杉木白嫩白嫩的，新鮮得很，里面墊上許多特殊的白紙，老七一把把他爸抱進屋，“啪”一下把他爸放在凳子上，有個人給他爸洗澡，老七又一抱把他爸抱進棺木里，這下算安穩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安安穩穩的死去，老伴也算有個好死！

我女婿是個讀書人，不敢挨這個死人的邊，當兵人不怕死，不怕鬼，讀書人怕死，也怕死去的人，他二叔把酒噴在白紙做的衣服上，這個衣服很薄很透氣，還很牢固，給他爸穿了一層又一層，帶手套，一樣一樣的，他爸平時不喝酒，被二叔噴的酒都熏醉了，不知是死是活。

然后是操辦，七天七夜，先生一來，也沒個清單，一下要十八根一米八竹子，一下要三科二米八的鋼管和三根十二米的尼絨繩，尼絨繩要粗的……，負責后勤的人都昏頭轉向，還幸好紙火他們自己帶來，一塊大橫幅從屋頂這一邊掛到那一邊，上面一排悼念的字。

喪事算是結束了，禮金是頭等大事，我和老伴是大伙養老的，老七說過去的有不好，這我知道，總不能一刀砍死我們吧。

有人提出的禮金大家平均分，自己收的就歸自己，都有來往的這幾個平均分，這樣好，這就是過去的分配，你就說說有什么不好，現在好了，你看現在，等一會就知道了，我看這次會有點什么事發生。

喪事是老七安排的，連收禮的人都是他內部人，連他這幾個哥哥也格外了。收完禮，內部人一把把錢袋子塞給老七，說到:“領導您交給我的光榮任務我完成了”，老七遞給他一包黑腳桿煙，禮金的事不了了之。

夜里一個媳婦輕輕的對男人低沉嘟囔:“你說這是怎么一個社會，族長不像族長，家族不像家族，就想著辦酒收禮，還總會扯皮，前家后家都這樣，后家老爸走的時候冒出一個弟弟，族長披著一件褂褂，帶著這個弟弟主動來操辦爹喪事，誰敢說話呢，家族為大，動不動就代表家族，硬把禮金塞給這個以前從來不知道的弟弟了，事情過后又各走各的”。

男人說:“老規矩就像一本破舊的書，如果一點價值都沒有，早就沒人翻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該發生的事一定會發生，這是好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明白了就通透了”，媳婦安然接受。過去的過去了，現在變化好大，不同的人，也會有一樣的觀念，都像吃了哪種定心丸，就是安然接受著一種說法，那種說法只有她們知道。

現在的事就這樣，就這樣的，這不是過去，我想，一定是不算賬了，族長大啊，誰敢向族長挑戰，他經常披衫披衫的，那個個褂褂在風里飄著，他說他代表整家族，族長牛，誰給的權力？我想說又說不出口，一雙手十個指，手板手背都是肉，怎么說呢？我不說，別人更說不了，說了有用嗎，難道公開起訴他不成，家庭里有人學會計，有人在法院，有人在紀委，這個賬是無法算的，這種事誰都辦不了，誰都辦不了的！

周末，老七花了好多錢，訂了幾個大包廂，說是全城最溫馨的，請一家子去吃吃喝喝，每人一包黑腳桿，有兩家沒去，說家里有點事走不開，明明是沒見過大場面不習慣，不敢去。去吃又不用還的，真蠢！大園桌上，一個小孩興高采烈地說到:“哇，多漂亮的地方”，老七問:“這菜怎么樣”，“好吃”，“好吃”，“是的，好吃”，好是一定好吃的，怎么會不好吃呢！一大塊一大塊的紅燒肉，一大個一大個的螞蝦，黃真真，香噴噴的。

清明節快到了，族群里，族長發話了，這族長我也不知道是選舉、推舉，還是認命的，我都這把年紀了不知道有什么族長，族長說“清明節一家兩百塊，殺羊吃，以前老祖人立碑，一個男丁三百塊，有職務的八百塊，職務我會一起刻在老祖人碑上，最后期限三天，過三天后，你家名字刻不上碑去，老祖人不認你我可沒辦法”。

過了清明節，我不去城里，城里沒意思，除非幺弟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