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我在書桌兩面坐下來。這是我第一次,仔細地看著父親。盡管我面上散漫,不屑一顧,甚至帶著不耐煩。但我一直在打量父親。他也在打量我。
父親看著我。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父親臉上認真嚴肅,我有些不自在。我慢慢坐直身體,手放在了膝蓋上。
在我們身后,還有一縷目光。是文姨在默默地收拾碗筷。文姨似乎屏住了呼吸。靜靜地屋子里我聽不見文姨喘息聲。我感覺到文姨只在鍋前站著,只是稍稍動動胳膊。她也一定在等父親和我談話。
父親終于動動嘴唇,要開始了。我心里反而輕松起來,與父親對視,遠不如力量上比拼。父親的眼神讓我竟然漸漸汗流浹背,陌生、嚴肅、期待、逃避。我心中情緒交雜變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何會這樣?現在我不禁思考起來,我為什么會坐在這里,答應跟父親談?談什么呢?有什么可談的?我厭惡起來,想要起身離開。就在我略微起身時,身后傳來文姨動作的聲音。她在刷鍋。我又坐下來,看著張口要說話的父親。
“歸歸,你是你自己的。你要為你自己考慮,負責。但同時你也是社會的,國家的。在你為自己考慮負責時,你也要想到別人,國家。如果你有能力了,還可以想到人民。”父親言辭懇切,他看我的樣子是我沒見過的。勸說建議,沒有一點兒......父親的感覺。
我心里思索著父親這番話,這樣似乎,不是很容易的。大多數人都可以幫助別人,可是真正為別人考慮,怕是很難。我可以為國家出力,可是為國家考慮,國家需要什么我就做什么,這又很難。我只能盡我所能罷了。而我的能力,實在微弱。
我臉上神情未變,只是對著父親點點頭說了一個“哦”。
“歸歸。”父親仍是臉色懇切地看著我,眼神里的真摯,讓我忽然別過頭。我不想看見這樣的父親,不知為何,我不想。
“歸歸。你要為自己負責。父母......我......你要想著你時叔叔和徐阿姨,他們養你教你不易。你這樣,不僅辜負了他們,也辜負了你自己。最可惜的是你辜負了你最珍貴的時光。人生無再少,當爭少年時。這個爭不是要你和誰去爭,也不是和學業去爭,而是和你自己。不要等到你到了我這個年齡,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沒有更大的能力。不能實現的事情太多,時間太少,人生太短,阻礙和困難太多。你現在最困難的就只是你自己,當你有一天像爸爸一樣因為客觀條件、外在事物而無能為力時,那時才是真正的痛苦和可惜。”父親說著說著語氣激動起來。我看著父親,聽他時緩時慢的語速,看他激動難過的神情。這不是我的父親。父親突然變得不再遙遠,就像中間隔著一道沙,茫茫不知深淺,永遠跨越不過去。對面的父親是一個人,我從未了解過,觸碰過的人。我背過身子,緩緩神才再次轉過來看著父親。
父親抬手擦眼淚,不顧還坐在對面的我。其實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他從未以一個管教者,或者說以父親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那我們是什么呢?我從未思考過這個話題,我們父子,也只能是父子。可是我們從來不像父子,甚至如果沒有文姨在,我們會像一個家嗎?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回答父親,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的父親。直到父親放下擦淚的手,直到他擦擦眼鏡再次戴上嗎,我還沒有起身離開。
父親戴上眼鏡看著我,輕輕張口喘了口氣。
“你將來想做什么呢?就要上高中了吧。”父親問。
身后文姨擰抹布的水聲打著盆子里的水,嘩嘩蕩蕩,我能想象出紅邊白瓷盆里水花濺起的樣子。心里忽然輕了不少,就像濺起的水花,濺起了,終究會落下。
“我想上高中,然后學化學。”我說完后看著父親張開的口又急忙補了一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反正我不喜歡物理。”
文姨突然笑了,在后面邊擦桌子邊笑。我能聽出她笑聲中的含義。她一定在心里說:“這孩子。”
我抬頭看看父親,父親竟然也笑了。他伸手扶扶眼鏡說:“好,好,好!”父親的笑是從心里溢出來的,竟有幾分時叔叔的樣子,怪不得他們是朋友,也并非完全不一樣。
“我先走了。”我起身回屋。進屋后我坐在床上,臉埋到地上,怎么會說呢?我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會跟父親談起來呢?為什么會說我要上高中?
“歸歸還是個孩子。”時文影站在羅覺民旁邊感嘆道。
羅覺民點頭,嗯,沒錯,還是個孩子。怎么犟都是孩子。
時文影笑笑說,就是因為犟,所以才是你兒子。
羅覺民搖搖頭,臉上仍是少見的笑意,這孩子,還是隨了我。羅覺民心里高興,也難過。自己有什么好的呢?一個家也沒有,家徒四壁,一腔熱血碰冷壁。羅覺民再一次感到前路多艱,這比他在初到大饃,重新計算數據時遇到的阻力更大。
文影站在羅覺民身邊,出神地想著事情。她臉上淡淡的,卻能看出她有心事。
“在想什么呢?”羅覺民問。
“我在想,你遇到了困難。而且是客觀上的困難,你自己解決不了。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像我嫂子一樣,測算數據的器材,實驗儀器不夠精密,你測算不出來。另一種是你......人情世故不通,遇到了困難。”文姨不看父親自顧自推測著。她說得慢條斯理,卻慢慢觸進父親內心深處。
“但不可能是第一種情況。要是實驗儀器上的問題,你肯定會找到其他辦法解決,而且總會解決。你不會這么難過的。你不是一個將困難說出來的人。那一定是你最應付不了的情況。你與領導,同事,有爭執?”文姨轉過頭,眼睛看向父親。她雖然說得是問句,但等于是一個陳述句。
父親先是頓了頓,而后他看著文姨搖搖頭說:“沒有。”
“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不為得到我而感到愉悅嗎?”文姨慢慢地往前走,看著窗外枯枯的樹木,心中想起無數典故。文姨知道她不是父親的知己,只是她足夠了解父親,所以猜出了他的內心而已。
父親看著文姨背影,手中筆停在紙面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父親知道這句話,現在卻又不能完全理解。要是文姨在父親那天的會議剛結束就說出這句話,父親一定會心有所感,甚至會痛哭流涕。只是現在,父親跟我談完了話,也理清了他自己。他不能就這樣停住,無論是什么,總要翻過去。山那邊不一定是平地,原野,可能是一條無渡的河,但不翻過去怎么知道呢?河又如何,山又如何?
“我愉悅,得到你。”父親說完就低頭看書寫字,不再抬頭看文姨。文姨聽到這句話后先是微微一笑,而后才覺得不對,心里反復念了幾遍這句話,才回味出來。文姨捂著胸口笑了,她優雅的站在窗前,將紅紅的楓葉都比沒了顏色。這句話在文姨心中,等同于“山海有崖,你我無涯;高山空響,誓言無聲。”文姨想出許多句詩,她在心里吟著念著,她沒有對父親說,因為這是她一個人的開心。父親不會明白,即便父親如胡柏般能出口成詩,文姨也不會跟他說一句。文姨認為在自己心里的,就是在自己心里的,說出來,就不再是珍藏。那有什么意思呢?文姨的快樂就來源于她自己心底的不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