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直站在辦公室門口，進不去也不能走，父親看著手里報告，漸漸忘了自己還站在辦公室門口。他想著自己今天沒列出的實施這份報告的困難和具體步驟。說到底這份報告只是一個提議和初步計劃，只是說了一些原理。

“這里好像有問題?！备赣H仔細看著自己手繪的圖畫，確實有些問題。父親摸摸褲兜，沒有直尺鉛筆，這才想起來砸門。父親“坑坑”地砸章老師辦公室門，砸得自己拳頭都疼?！袄蠋?，老師，開門，開門?！备赣H心里一直想著這個數據，額頭上又出了一層汗。

“進來吧?！闭吕蠋熃K于打開門，他還在生著氣。父親沒來得及跟章老師說聲“謝謝”，直接奔到桌子旁拿起紙驗算了起來，忘了自己是被老師關在外面的。章老看著風一樣奔到桌前的羅覺民，不禁搖頭笑笑說：“比我當年有過之而不無及?！彼睦锏臍庖簿拖Я?。他氣自己這個學生沒考慮周全，實施計劃可能遇到的困難沒寫，實施步驟更是一步也沒寫。父親一心撲在驗算上，哪里能聽得見章老師的話，只是低頭算著，也早就忘了自己在門前站了許久，更忘了自己為何要在門前站著。他看到報告上錯了一個數據，心里就著急起來。

章明昭看著年輕的羅覺民，忽覺滿頭銀發，自己真是老了，自己當初那股勁呢？沒了？章明昭想想自己在研究所這些年，還真是漸漸失了“沖動”“執著”。倒是脾氣越來越古怪了。章明昭也坐到辦公桌前，快速地工作起來。只是不到一會兒，他就覺得力不從心了。老了，老了。章明昭低吟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p>

父親忽然轉身舉著自己剛繪成的圖畫問：老師您看這個對嗎？”

“知道自己錯了？”章老問父親，看著父親炯炯的眼神。他以為父親將“實施困難”加了進去。章老想“覺民這孩子最起碼能總結出幾大條來吧。”

“嗯。不是......這個應該沒錯。”父親說著走到章老辦公桌前將圖放在辦公桌上，請老師審看。

章老一看不禁笑起來原來是改了個數啊，這孩子真是......章老看著父親說：“覺民，后生可畏，后起之秀啊。是，研究就是要你這樣，廢寢忘食，一心執著。但你這份報告除了這個數字是不是還缺了其他的東西呢？比這個數字更重要的問題?！?/p>

“哦，沒，沒有具體步驟，沒有可行性。也沒有說困難。這報告太虛了。不實。”父親摸著頭，不好意思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渾身都不得勁。他受不了表揚，以前組長火領導給他的鼓勵，也只是對他研究“數據”的肯定，從沒有人這樣直白地夸贊過他。父親有些不適應更覺得不好意思。想到大漠里那些同伴，我算什么呢？父親自問，自己力量實在太微薄，起到的作用太小太小。但這就是中國的研究者，這就是最早的那批研究者。每個人都嘔心瀝血，付出所有年華和歲月，仍覺不夠。就是這樣“微薄”力量的積聚，爆發出巨大的能量，閃爍成大漠深處千年的胡楊，不老不死不滅。

“覺民啊，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去，養好精神，明天再來?！闭吕吓闹赣H肩膀，讓他趕快回家。

父親算著算著就忘了時間，抬頭看看漆黑的窗外木木地問：“現在什么時候了？”

章老指指手腕上的表說：“十二點了。”

父親急忙起身道歉說太晚了，打擾您了。我送您先回去吧。父親心里著急，他想到文姨，想到我。父親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從研究中回過神后想到“夫人，孩子”，而不是研究，不是工作，不是那座空冷冷的房子，和無可訴說的悲涼。

“我送您回去吧。”父親堅持要送章老師回家。章老師一直擺手說不用。父親堅持再三，兩人耗在辦公室里誰也不肯走。父親看看這么晚了，絕不放心章老師一個人回去。章老師最終笑笑對父親說，我沒家，就住在這了。孑然一身啊。父親沉默了，看著對面灑脫風趣的老師，手在衣服上搓了幾下，“啊，那，那，您晚安。”父親下了樓梯到了研究院門口，心里是說不上來的滋味。

父親稍稍松口氣，趕快加緊腳步往家里走。文影現在睡了嗎？父親害怕文姨還在等他，便更快地往回走。嗖嗖夜風從街道上一陣一陣穿過來，父親覺得有些冷，忘了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西裝，里子早就磨破了。

父親輕輕打開門一看，客廳里靜悄悄的，便覺得心安了。他輕走幾大步掀開門簾一看，文影已躺在床上睡著了。父親伸手給文姨掖掖被角，小心地抬起手。父親知道自己手冷，怕不小心碰到文影，冰醒她。

文姨睡得很熟，她今天很高興，給我做了兩個菜，說是發工資加餐。我也吃得很飽。吃飯的時候我幾次往門口看，始終沒有動靜。父親掀開旁邊屋子門簾一看，發現兒子在床上縮成一團。父親輕輕放下門簾，走到書桌那里。

父親在書桌前停住，臺燈被人拿動過了，這是？文影擦了。父親拿起書想到客廳方桌上看。他抬頭看看臥室，放下書坐在書桌前，在腦子里想著計算步驟，反應式。一個人能力太小，連大致計劃都列不完整。章老師我們兩個人，可是章老師歲數這么大了，精神能有多少？父親想著這些，不禁為國家核電站的前途憂慮。父親皺眉坐在書桌后面，眼神中的憂思讓他鬢邊又添白發。漫長黑夜久久不醒來，父親看著黑默中的客廳，挺直脊背坐了一夜。父親睡不著，他想了很多。那么多方法，卻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個人，怎么擔起一座核電站？一個人，能捏沙成堆，不能挖沙成海。而父親要做的事，又何止是匯水成河，聚河成海？